【自由副刊】我家的院子

圖◎焯兩黃

◎楊明 圖◎焯兩黃

花木扶疏的庭院，可能是很多人想望的，但是我家的庭院卻顯得有點張牙舞爪，蓮霧樹高過屋頂，九重葛先是順著牆爬，再順著蓮霧樹爬，滿滿堆疊出令人震懾的姿態，近處已經看不到花，因為它委實爬得太高，一日，我從路口返家，遠遠看見重重豔麗的紫紅，簡直就像漫天彩霞，仔細一瞧，才猛然發現，那開得毫不節制的大片花朵，竟是我家的九重葛。

給點陽光就燦爛

自從我們搬來這，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誰都想來我家種點什麼。媽媽曾經以開玩笑口吻說：「我們家的院子就被妳叔叔和妳乾媽毀了。」雖說是玩笑話，但仔細想一下，也確實如此。小學快畢業的那一年，我們搬到了台中北屯這幢房子，房子沒什麼特別，但有座稍大的院子，爸爸從小在鄉間長大，不習慣公寓，喜歡腳踏實地，而且要有一方庭院，能夠蒔花種草。但顯然不僅只他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搬家後不久，爸爸還沒想好要在院裡種些什麼，我猜他原以為有悠長的歲月可以利用工作之餘的時間慢慢設想，但他還沒想好，一向行動力超強的叔叔和乾媽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便自帶樹苗來了我家，叔叔走的是果樹路線，以前他在我們家院子種過芭樂樹和芒果樹，爸媽評價不高，這一回他改種了三棵枇杷三棵楊桃一棵蓮霧和一棵栗子，爸媽若有遠見，知道蓮霧樹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和結果量，可能寧願他繼續種芭樂和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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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媽也不落人後，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她在其餘的地方種下了棕櫚樹、巴西鐵樹、蘇鐵和九重葛。接著，南部的姑姥姥難得來家裡，帶來了使君子苗，指揮著哥哥種下後，再以鋼絲拉向二樓陽台，為日後使君子的成長建構出了方向。果然，兩個月後，使君子一片欣欣向榮，整個夏天開起了粉色紅色的花朵，煞是美麗，且彌漫了一院子芳香，至少，這一次入侵的植物在視覺上嗅覺上，都還得到了我和媽媽的認可。

不久，爸爸的老朋友王伯伯在拜訪兼偵查過我們家後，顯然看出來有機可乘，熱心地帶來軟枝黃蟬種在大門邊，讓軟枝黃蟬爬上門頂，於是連續多年提供給了附近的小女孩辦家家酒可供應用的材料，眼看著玩家家酒的孩子一批換過一批，如今第一代踮起腳尖踩花的小孩都已經結婚又生下了小小孩。軟枝黃蟬成功取得一席之地，略隔一陣王伯伯又攜來晚香玉，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土質，晚香玉和使君子一樣，落地後，長得異常歡騰，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當時我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後來回想起少女情懷，彷彿也藏著晚香玉的花香，不免有些悵然，原本的純真應該是悠悠清歡與淡淡愁緒，那愁緒是一種不識愁滋味的年輕，卻因為夜色裡濃郁的花香，顯得過於活潑呱噪，一下子俗氣起來。在許許多多的花香裡，梔子也好，茉莉也好，桂花、玉蘭花、素心蘭都好，反正要比晚香玉討我喜歡。

但，人生無法重來。

這些年，年歲漸長，偶爾思及往事，我忍不住回想，如果，雖然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我們成功地拿回自己庭院的主權，阻止了上述眾人在我家恣意栽種，那麼，我們家的院子會是什麼模樣呢？爸爸自己種了三棵茶樹，兩棵開桃紅色花，一棵粉紅色，有一度種了好幾株杜鵑花，每到春天開起白的紫紅的花，我穿著學校樂隊制服，伴著當時家裡養的一隻白狐狸狗，在杜鵑花畔拍了好些照片，整個中學的記憶，都浮蕩著杜鵑花的影子與顏色。還種了一株番茉莉，一株曇花，我結婚後，好幾次回娘家，適逢曇花開花，天黑後，我和爸媽院裡賞花，不禁想這才是居家情趣吧。少年時，我和哥哥在院裡種過蔦蘿、瓜葉菊、彩葉芋、孤挺花和蔥蘭，後來哥哥的女兒在這座院子裡種過木瓜和酪梨，依此情勢來看，如若讓我們自行發展，我家的庭院應該會有一幅比較清幽含蓄雅致的模樣吧。

可，事與願違，因為我們的缺乏警覺，各種我們喜歡的不喜歡的樹，都進來了，枇杷結果小，我們覺得不值得吃，但是引來許多鳥雀啄食；楊桃結果多但是味酸，鄰居說這樣的楊桃沒有農藥，加了冰糖一起蒸，治療咳嗽最好；棕櫚樹下多蚯蚓，常有結伴而來的斑鳩，甚至偶有貌似鸕鷀的大鳥在院裡散步覓食。凡此種種，倒也為我們的生活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趣味。

眾人栽種的祝福

香港導演羅啟銳的電影《歲月神偷》的宣傳海報上寫著：在變幻的生命裡，歲月原是最大的小偷。初次看到這張海報時，我怔了一下，回顧起自己被歲月這名小偷從身邊偷走了些什麼？充滿活力行動派的叔叔和乾媽已先後離開了人世，歲月偷走了他們，但留下了他們種在我家院子裡的樹，乾媽的棕櫚樹猶如重重窗簾般遮蔽著客廳，坐在其中常可以看到小鳥在枝葉間跳躍，為年邁的爸爸靜寂生活添了些許熱鬧；叔叔三十幾年前在院子種下那株蓮霧卻完全不顯老態，枝葉繁茂不說，每年春夏掛滿一樹粉紅色小鐘狀的果實，可惜果子不但不甜，且瘦小，缺乏水分，沒人願意吃，任憑墜落，還得清運大量落果，成了哥哥繁重的工作，清除稍微耽擱，落果便散發出酸味，並引來許多小飛蟲。一位學農的朋友告訴我，蓮霧生命力特別旺盛，但凡意識到有危機，便會更加拚盡力氣結果，因為對樹而言，那就是一種繁衍的途徑。因為清除落果而疲累不堪的媽媽，數度提出砍樹的建議，我不禁揣測，不知道蓮霧樹是不是發現了？不過，爸爸堅持不允，爸爸珍惜所有生命，這些年來，為了不知市府哪個單位的人來鋸屋旁馬路分隔島的樹，他都力圖阻止，更何況這棵在我家院子裡不知道是茁壯還是跋扈了三十多年的樹呢。

這一院子的枝枝葉葉蔥蔥鬱鬱，符合自己想望的也好，不符合的也罷，不知不覺間，都已經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每逢想起過往時光，窗外羽狀棕櫚葉，牆頭奔騰怒放的九重葛，或者是楊桃樹上細小粉紅的花朵，都成為畫面的背景，連風吹過的姿態，也栩栩如在眼前。人生也許就是這樣，就像那句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終於明白，眾人在我家庭院種下的一草一木，便是想望，便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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