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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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鄉愁

2013/07/01 06:00

圖◎潘昀珈

◎李時雍 圖◎潘昀珈

沿行句一側的藍線,手指尖輕拭而過像海平面。

翻起的紙頁經久泛黃,如臨降的暮色,每一斷句圈點升起似浪的吐息。

隨手夾張便條以為記,闔上書,便擱在床頭書堆的最上,撳滅燈光時,側身的妳突然靜默,而後靜望向我,問我,為什麼呢,為什麼人是在感傷中活著的?那問句同妳熒亮的雙眼,與那一日暮色裡的舊厝,厝裡的我,一同被孤獨括進至引號之間,在黑裡,留著餘光。

那日晨早,連綿一季的落雨終於暫歇,冬光初綻在城市所有的窗前,街道如洗,猶留有坑窪的雨水。

我獨自離城,乘搭早班的列車一路南回。道路兩旁,屋舍連綿即逝,成為一畦畦的水田和曠原倒映著的大片淡淡的雲;在小鎮和鄉間,兜繞轉駁了數路的客車,欲在午前返去父親的老厝。阿公病了,抽空有時間回去探望他,也讓他們看看你罷。

月前一日,天微亮即醒,恰遇父親行將離家返往台南,玄關門前,替他拖行沉重的行李。灰濛樓光間,我看見父親那陣子盡日沉默的背影,凝看著他西裝整熨齊的細細線痕,垂落有幾撮匆促出門間來不及梳理的髮。他像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臨走前,轉身如此對他的大孩子慎重地交代。找個時間,也不要拖得太久了。拖延太久的是令整座城市的脊骨受潮而鏽蝕的這雨季,關於病疫的新聞,不時流傳而至;這次卻是他的父親,我的鮮少見及而愈大愈感陌生的祖父,及整個家厝。

埕前的溪圳距離上次回來又更加地荒涸了,淺淺的池面覆滿著殘枝藻葉。矮牆在曝曬與雨淋之間斑駁,過去年節弟弟和我貼上的春聯脫落處,留下來分別顏色的膠痕。從未在平常日子回到的舊厝,在明亮的光線下,門窗看進,卻像一個深黯瘖默的洞。親族陸續遷離。而我總覺得,自阿公更早年患病而漸次聽不見聲音之後,整間大屋,其實就暗暗生下靜啞的根。

只剩下屋厝角落單薄如影的身形,露出不知是困惑或透澈一生的視線。只偶爾,仍能聽見那邊房傳來斷續細微如煙繚繞的弦音。瘦削皺摺的手和腕節奏來回地帶著弓,扯引胡琴的低吟。阿公昔時總在奏完一段古調的書房角落,抿抿嘴,皺紋深陷如犁,對著他最陌生的一個孫子,親切笑笑,用濁重聽不太懂的口音問,要不要試看覓。我也笑一笑,看著昔時的他,將琴懸掛至書架一側的釘鉤上。

環牆木板釘製改成這書房,裝滿了許多年前父親搬家時整理的一大批書。大套大套文史哲叢書,當年的希代小說族、蓬萊、仙人掌,或是志文的翻譯文庫,夾雜在老厝麻將撲克牌出租漫畫卡拉伴唱帶之間,疏於翻動,冊頁經年蟲蠹斑黃,不慎拿起幾本紙面剝落如雨雪碎屑。每年回去兩、三天裡大部分時候,我都逕自待在房裡頭,逐一將書拿起,翻看著杜思妥也夫斯基、川端康成、赫曼.赫塞、《知識與愛情》、《生命之歌》、《鄉愁》,裡頭行句之間刻刀般畫下的色線,與旁側註記反覆的詞語,虛無、感傷、存在,活著,與死亡。琴弦續續。我揣想起父親曾經偶然對我提及,少年時在老厝薄板隔間聆聽著兄姊弟妹廊道往來的腳步,頭探窗櫺庭外柴劈或曬穀的嘈雜喧譁之中,以線尺畫下一道一道深邃的地平線,向著時間另一頭,望去,再望過去。逐一拿下,再將書推回架上的空洞。隔年再拿下,翻讀,再放回。像時間的儀式。我從未真的從其中帶走父親的過去除了那一本書。

推開門,跨過光線止步的檻。我轉來了對空蕩的廊廳試探地喚喊。無人應聲。微微燭火,尋去那邊屋,遂看見個頭嬌小的阿嬤一人在神桌前捻香默誦。哪裡灌入一陣風致火光搖晃欲滅,隨又燃亮了她的側臉。我想起來記憶中一幕遙遠的畫面。她抬頭望見我,笑如燭焰,轉來看你阿公是否。輕拉我衣緣,引我入去鄰隔那一間冊房。房內卻已不見成排成列的書。燈光晦暗,桌架撤去。撤出了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置中擺放著臨時組裝的隔簾與床,床上躺著睡憩了的祖父。衰瘦的祖父更形似鉛筆淡淡描畫的廓影。濁重帶咳的呼息是他唯有的重量。阿嬤搖醒瞑睡的祖父,指指我,又搖搖他,在他聾去的耳邊大聲地喚喊孫轉來看你了,像對著一個空空的樹洞。手足無措的他的孫子,只是一直撐著笑,看著此刻的他。

他終於也笑了笑了,欲撐起身,卻只是揮揮手,口中喃喃,如弦啞的琴。

目光終於書架最角落僅餘下的那書書背,指尖緣上方慎重地勾出,放在手心上。書封是一幀尺寸放大了的黑白相片。色黑土狗身據近景回望著遠遠遠遠似雪地曝白失焦的荒蕪小鎮。包覆的膠膜或裝幀繩線盡皆破損。我小心翻著一頁頁霉潮的紙張,想像當初少年父親思索著的心事,讀時的模樣;卻在頁數四十八看見紙頁底邊一句話的旁側,被用色線深深地畫下,孤獨地括引了起來:「這還不是個全是人的世界;人還未主宰這個世界,也還未主宰他自己;人是在感傷中活著。」

暮色中悄聲離開阿公復眠睡的昏黃的房,離去了身後的老厝像年衰蟄伏於曠草中的牧獸。阿嬤小小的身形一直看著回望她的我直到籠罩於最後的光焰,到地平線之外。那時的我指尖畫過行句如阿公手上深深淺淺的年輪,闔上書之後,沒有再放回書架之上。

在那頁角妳輕輕摺了小小的摺。我們沒再說什麼話,直到一起靜靜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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