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織女

〈不安分主義〉◎周芬伶

她送一條自己織染的吹綠野蠶絲圍巾給我，說是用七里香的葉子染成，顏色氣味殊好，那綠是活生生的，就像這個春天，我捧著它聞著，真的有七里香的味道，恨不得把它整個吸進去。

雖然如此，她這幾年有點不務正業，說是在學織布，一個大學教授不寫論文不好好教書，每天就織這個也太過分了吧？也許意識到我質疑的眼光，她拿出她的近作圖片，說是入選全國美展，畫面是由兒子畫的母親節卡片構成，胖胖的媽媽留著非洲頭，身體成四方形，媽媽的肩上有一隻青蛙，身上爬著一隻螃蟹，身邊有一個小精靈「小丸」，還有一棵長滿果子的樹，題名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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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愛純真的一幅畫面，光看圖片就很動人，原作是用日本麻與日本和紙織成，上機織作兩個月才完工，最困難的部分是媽媽的腳趾頭，分別使用十個顏色織成。

我是一個連鈎圍巾都有障礙的人，不懂得什麼叫編織，但她絕非巴斯可小說《編織的女孩》中的女主角，擁有安靜和美的心靈，纖細如絲線般的神經，被愛人遺棄後精神斷裂，住進精神病院。她是健康明亮的草原，飛著吱吱喳喳的小麻雀，喜歡說話喜歡傻笑，大剌剌還有點迷糊。

編織也要一些天分吧，她說奶奶是洛陽城裡的紡織巧手，織出的小包巾讓父親包書帶去學校，連老師都想跟他交換東西。這些是她沉迷於編織之後才問出來的往事，一種美妙的遺傳到中年才發作，怪不得她第一次上機，馬上買下紡織機，機不離身。

編織是女性的另一種語言，聽說有些中東阿拉伯婦女，從少女時代開始為自己編織一條毯子，上面織有自己才懂的圖案與花紋，那也是一種「女書」，就像蘇蕙的織錦詩，五色斑爛，上有女性密密的情思。女性的編織跟愛情、婚姻、生產、死亡有關，那為自己織毯子的中東婦女，在自己織的毯子上完婚，生育，然後死亡，最後裹著它進入永恆。

女性的織品就是她的自身，她的生命劇；然在編織中她是沉默無語的，微傾著頭彷彿在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這個春天我在一個女人的織品上，讀到她的喜樂，她的生命劇，她一定是一面編織一面笑著，想著兒子對她的愛是那麼具體鮮明，她將以五色斑爛的織錦詩回應他，這樣愛就被固定了，不再猶疑不再滑動。

然這樣的愛只存在年輕母親與童稚兒子之間，如同游絲一般脆弱，等孩子再大一些，他學會飛翔，就會飛去尋找另一個織女。

那時這幅織品，還是一樣具體鮮明，母親記得的也都是美好的，繽紛的五色詩。

織女是母親的化身，在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首迴文詩，只差有沒有把它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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