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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致佛朗哥將軍函
文.圖◎費南度.阿拉巴爾
【編輯室報告】
西班牙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劇場和電影導演阿拉巴爾(Fernando Arrabal,1932-),在多面向才華之外,因創作挑戰社會既有的道德與宗教觀,1967年自法國回西班牙度假時,被法朗哥政府以莫須有的「褻瀆」罪逮捕入獄,引發國際聲援。本文摘選自尉任之籌編的《三封寫給獨裁者的信》一書,以痛筆回看歷史,坦露自身家族與整個國家的痛苦,戳穿獨裁者的盲目。阿拉巴爾目前流亡法國巴黎,為當世僅存參與超現實主義運動者。
★★★
文.圖◎費南度.阿拉巴爾 譯◎陳小雀.武忠森.張懿德
閣下鈞鑒:
我懷著愛寫信給您。
沒有一絲恨,也沒有一點怨,但我必須說您是傷害我最深的人。剛開始寫信給您時我十分害怕,雖然這封卑微的信令我從頭到腳震撼不已,但我還是害怕這封信太脆弱,而無法遞交給您,無法送達到您的手中。
我相信您遭受巨大痛苦;唯有一個深受巨大痛苦的人,才會將如此痛苦加諸於他人身上;痛苦不僅支配著您身為政客及軍人的生活,也包括您的娛樂;您勾勒出災難圖像,而您最愛的遊戲就是獵殺兔子、鴿子,或者鮪魚。
在您的傳記裡,無不遍布屍體啊!在非洲、在阿斯圖里亞斯(Asturias),在內戰期間、甚至在戰後……
您的一生儼然披著喪服。我想像著,斷腳的鴿子、黑色弔唁的花圈、血腥和死亡迴盪的夢境,環繞您周遭。
我期望您能蛻化、改變,希望您能得救。沒錯,換言之,希望您最後可以幸福,可以放下那充滿鎮壓、仇恨、監獄、好人和壞人的世界,就是那個今日圍繞您身邊的世界。
或許我有一個遙不可及的期望,期望您可以聽我說:小時候我曾被帶去參加您所主持的正式活動。
在政府當局的精心籌備下,您在熱烈掌聲中抵達會場。
彼時,大會安排了一個小女孩走向前獻花給您,接著開始朗誦詩歌(彩排了數千遍)……但是,突然之間,小女孩卻因情緒使然而哭了起來,您撫摸著她的臉頰說著:「別哭,我跟一般人沒兩樣。」
您這番話難道不更勝於厚顏無恥的犬儒學派嗎?
●
當您向西班牙共和國開火時,我尚未滿四歲:在我有意識的一生當中,您一直統治西班牙。
如此荒蕪的國家!如此孤寂的人!如此冗長的夢魘!三十五年來埋葬在號角聲中。軍事政變(叛變)於1936年7月18日爆發。
但是在梅利亞,在我與家人生活的地方,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提前到17日發生。
我的家人經歷了內戰的悲劇,以及戰後那些年來的悲歡離合,一言以蔽之,過著如可憐人一般的生活。
一如梅利亞(西班牙)所有以自由派、共和黨、馬克思主義聞名的人士,當父親被捕後,面對突如其來的政變,讓他無法做任何決定,無法為自己的思想辯護。
無所謂。
叛軍逮捕他,立即以「軍事叛亂」這個荒唐罪名判他死刑。
這樣的案件發生在成千上萬人的身上。
多少人在床上、在工作地方、在餐桌上突然被捕!
許多沒經過任何司法程序就遭殺害。
我記得那個最有名的例子:詩人斐德烈.賈西亞.羅卡。
男人、女人、小男孩、小女孩,多數人沒經過司法程序就被處決。至於較為幸運者,則以一種戲謔方式起訴後定讞,絕大多數的被告都被判死刑。
正如在宗教法庭時代,對於異議罪行應處以死刑。
在梅利亞這個小城裡,許多人因此被殺害。
在整個西班牙,有多少人步入同樣的命運!一旦舉行判決,審判程序僅進行數分鐘,由反對被告思想的敵人擔任辯護,而這個敵人完全沒具備法律知識,並對被告宣讀審判書。有時在同一個審判庭上,在幾小時之內,即一次同時可為數人辯護,甚至達三十人之多。整個辯護過程,儼然在玩弄被告的性命。最好的判例,就是被告人承認自己「罪大惡極」,並請求庭上赦罪減刑。然而,有多少次這所謂的「辯護」,比控訴本身還懷有更多的敵意。
就這樣,在梅利亞有數百人,在西班牙則有成千上萬人被「定讞」。
這麼多人被判死刑(容納得下其他罪名嗎?),然後倚著墳場的牆壁遭處決。
有多少人就這樣永遠消失,這些非自願的祭品,他們所鋪陳的歲月痕跡,完全被抹去。
有多少人在沉寂中喪生,被遺忘所覆蓋著,彷彿一個沒有記憶的火車頭。
那群人永遠被土地所吞噬。那群人不會在任何凱旋門上、或在任何一本歷史書中、或在我們的記憶裡留下一筆一畫。
大部分的人在死前都大喊:「自由萬歲。」……而再也沒有人會提到他們了。
因為害怕鎮壓,所以家族得長年隱藏他們的「殉難記」,直到記憶消失殆盡。
我這一代有這麼多人的父母就是這樣。
我們後佛朗哥主義的父母。
沒錯,是該如大家目前所談論的,這一切都該遺忘,但是我卻沒有忘記。
必須向前看,不能將我們的生命停泊在怨恨之中。
您的同謀承認暴力因「叛變」而起,在紅色區域內您所帶來的野蠻作為,引發了不可原諒的暴行。
我們大家心知肚明,征服過後懲罰隨之而來。
獲得勝利後的三十二年間,您的野蠻行為從未停止過。
●
我在那時代是孤兒嗎?
我的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我有權要求您和您的部會首長解釋說明。
一名男子將我的雙腳埋入沙中。地點在梅利亞的海灘。我記得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腳上。那年我三歲。陽光輝照之際,心和鑽石在無窮的水滴上閃爍。
若問我,誰是影響我最深的人,我會回答說:是那位我只記得他的雙手就放在我的腳邊,也就是我的父親。
多年以來,我走遍西班牙,為了找尋他的書信、筆記本和圖畫。他的每一件作品激起了我孤寂世界而潸然泣下。
他在梅利亞被判死刑,後來減刑改判三十年又一天的徒刑,先後被移送到塞晤達(Ceuta)、羅德里戈和布爾戈斯的監獄。
在塞晤達,他切開血管意圖自殺。至今仍可感覺到父親濕漉漉的鮮血滑過我裸露的背。
1941年11月4日,據說,他因「精神錯亂」,而從中央監獄被轉送到布爾戈斯臨時醫院所附設的瘋人院。五十四天之後,他逃跑了……從此杳無音訊……
在找尋他的那段期間,我找到了看管他的獄卒,也探訪了他的護士和醫生,然而,無論從這些人的說話音調、或者臉部表情,我無法探出任何蛛絲馬跡。
他失蹤的那天,布爾戈斯積雪一公尺。根據檔案紀錄,他未攜帶任何身分證件,身上僅穿著睡衣。
我的父親在1903年生於哥多華(Córdoba)。到他失蹤的那天為止,他的命運乖舛,在我所知悉的眾多悲慘人生中,他是其中一例。
誹謗、沉默和攻擊都無法抑制血淚的呼喊,而那血淚的呼喊穿越了山巒,並將我鍍上了光芒。
顯然有些人因為父親不願變節,而要我們為此付出代價。那些人並非善類,他們的心裡只有暴力。
至於我,任何人只要有對抗不公不義的想法,我便將友愛之手伸向他。曾有一個人也是如此主張。對於這個人,我只記得他在梅利亞的海灘,將我的雙腳埋入沙堆之中
我的父親就此永遠消失了嗎?
土地吞噬了他嗎?
您是罪魁禍首,必須答覆我的問題。
有多少人和他一樣從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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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為您謄寫一封祕密書信,寫信人遭您的黨羽判死刑,而他並未有顛覆性思想,卻有一種單純的利他主義。
您的「司法」不僅奪走他的生命,甚至在他死之前也不讓他與妻小聯絡。
這封信(相當純真而被視為楷模)能夠抵達他的妻小手中幾乎是神蹟。
他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芙羅拉和親愛的孩子:
我希望你們收到信時一切都好,我目前安好。
此時我將被帶離監獄,以結束我的悲劇,同時對妳和對親愛的孩子而言也是悲劇的結束。
你們清楚明白,大體上我總是為大家而想盡力做好。
我祈望你們能比我更有福氣來走完一生,能夠發揮仁慈心,別在意沒有好報。至於我,直到這最後時刻我仍堅持正義和人類平等。
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們能與現在一樣的良善,持續幸福,並有勇氣,但不要對任何人懷有恨意,也不要為我的死報仇。我的孩子們,要堂堂正正做人,為了你們的母親和社會,盡可能做個有用的人。
也許你們生在一個較好的社會,也比較富有人性,所以幫助這個社會更完善。
你們不僅要永遠耕耘且得監督自己的道德良心,好讓自己永遠幸福,雖然你們的命運不佳,要自覺如此別人就不會扭曲你們的德行。
我的孩子們,你們的父親再過幾個小時就要遭行刑了。我看到死亡逼近,但相信我,我現在很平靜。
我如此愛著你們大家,我走的時候,會獻給大家一個來自我內心深處的吻。
對於妳,親愛的芙羅拉,我離開的手臂。妳的容顏深印在我心裡,沒有人可以從我身上拔除。妳可以確定,當劊子手朝我身上扣上板機時,我會為妳獻上最後一個吻。妳可以感到平靜,因為妳的馬卡利歐會適應死亡就如生前一般。
我獻給你們大家最後一個吻,那來自我最後的歎息。」簽名:馬卡利歐
在這封信的頁緣,「當馬卡利歐聽到劊子手唱出他的名字時,就猛然朝我的手臂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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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西班牙必須咬朋友的手臂而在孤寂中忍受痛苦呢?
沒有仇恨。肅此奉稟。
費南度.阿拉巴爾敬上
1971年3月18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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