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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通往所有村上小說的一條通道、一段隧道

2013/09/29 06:00

圖◎吳孟芸

◎楊照 圖◎吳孟芸

1

村上春樹的小說,尤其是他的長篇小說,總是布置了許多典故。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也因而總有兩種讀法,不管他布置的典故,不去追究這些典故的意義,只關心他鋪陳的表面情節,那是一種讀法。當然另一種讀法,就是不放過這些典故線索,將之視為村上給予讀者的心靈與智識考驗,堅持不放棄地拉住線頭,拉出後面沒有明說的意義,將典故的意義和表面的情節彼此互相比對,如此盡力還原村上藉由多層文本所試圖要傳達的訊息。

村上最大的本事,就在於寫出了讓兩種讀法可以並存的小說。其他習慣動用複雜典故的作者,讀者通常很難跳過那些典故的障礙,輕輕鬆鬆繼續讀下去。沒弄懂典故,閱讀就停滯了。村上的小說,卻可以允許讀者跳過這些典故,無害於小說讀完,同時又暗藏了玄機,讓有耐心尋訪典故的讀者,能夠從小說中,獲得更多、更深的體會。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一個極其明顯的典故,是李斯特的鋼琴音樂《巡禮之年》,尤其是其中一首〈Le Mal du Pays〉(鄉愁),村上在小說中還刻意提了貝爾曼(Lazar Berman)和布倫德爾(Alfred Brendel)演奏的兩個版本。聽或不聽這首、這套鋼琴曲,當然就對我們進入小說的情境氣氛,產生差別。

但小說中另外有沒有明說的典故。小說中之所以動用李斯特,不完全只是要提《巡禮之年》吧!第五章中,灰田對多崎作說了一段自己父親的奇遇,那段看來莫名其妙插進來的憶述中,出現了一個鋼琴家,出現了鋼琴家說的一段古怪的話。李斯特是個鋼琴家,做為一個鋼琴家,李斯特擁有如同魔鬼般不可思議的技巧,還有,李斯特對於「浮士德」的故事深深著迷,他有許多明顯取材自「浮士德」的音樂作品,他的鋼琴傑作《B小調奏鳴曲》也被視為是依循浮士德與魔鬼的故事而寫成的。

灰田的父親遇到的,分明就是將靈魂賣給了魔鬼的浮士德啊!那個彈鋼琴的綠川問灰田:「你相信惡魔這種東西嗎?」然後展開了一大段關於惡魔的討論。接著他們討論了「才華」,綠川說:「……大部分的情況,(有才華的人)是削減生命,接受過早的死亡,當成那天才的代價付出自己的。就像賭命的交易一般。至於交易對象是神還是惡魔,就不得而知了。」

更明顯的,是綠川形容在同意接受死亡時,能夠得到的資質、特殊能力。「那最大的根本,在於你可以擴大你的知覺本身……你的知覺會變成毫不混淆的純粹的東西。就像雲霧散去,一切變明朗了一樣。而且你可以開始俯瞰平常所見不到的情景……一旦看到那樣的真實的情景之後,過去自己所活過的世界看起來可能就會顯得平板了。那情景沒有邏輯不邏輯。沒有善或惡。一切都融合為一。而且你自己也成為那融合的一部分。你離開肉體這框框,變成所謂形而上的存在。你成為直觀。那是一種美好的感覺的同時,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絕望的感覺。因為幾乎到最後的最後你會覺悟到,自己過去的人生是如何的淺薄而缺乏深度。心想為什麼以前能夠忍受那樣的人生呢?不禁戰慄。」

這說的,正是魔鬼給浮士德的誘惑啊!讓你離開肉體的限制,嘗盡所有一切最激烈最極端的事物,最好最美最快樂最痛最苦,浮士德就是因為這樣而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的。

2

將浮士德的典故擺放回這部小說中,加上對於過去村上春樹小說的認識,我們就能夠給《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整理出一條稍微清楚些的因果脈絡。

小說一開頭就是:「從大學二年級的7月,到第二年的1月,多崎作活著幾乎只想到死。」這樣的情境,早在將近三十年前,村上就在《挪威的森林》中,透過直子描述過了:「井在草原盡頭開始要進入雜木林的分界線上。大地忽然打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黑暗洞穴,被草巧妙地覆蓋隱藏著。周圍既沒有木柵,也沒有稍微高起的井邊砌石。只有那張開的洞口而已。」

這是村上小說最核心的象徵──人生就是一段從草原走向雜木林的旅程,隨時可能掉進這口看不見的井裡。和《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直子一樣,多崎作在完全沒預期的情況下,被四個最要好的朋友拋棄、隔絕了,掉進生命之井裡。直子說的:「如果脖子就那樣骨折,很乾脆地死掉倒還好,萬一只是扭傷腳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就算再怎麼大聲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也不可能會被別人發現,四下只有蜈蚣或蜘蛛在亂爬,周圍散落著一大堆死在那裡的人的白骨,陰暗而潮濕。而上方光線形成的圓圈簡直像冬天的月亮一樣小小地浮在上面.在那樣的地方孤伶伶地慢慢死去。」

既然再怎麼大聲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所以多崎作不喊不叫,就這樣接受了自己離開了原本正常生活的災難命運,雖然沒有自殺,卻也只是在那樣的地方持續、緩慢孤伶伶地死去而已。他甚至沒有力量去弄清楚,究竟自己是怎麼掉進這個深不可測的井裡來的。

一直到他遇見了灰田。或者該說,到他從灰田那裡聯繫上了浮士德與魔鬼。人可以取得透視世界,尤其是看到每個人身上所帶的根本色彩的能力,對多崎作有著巨大的誘惑。從這裡,他拾回了一點面對過去、面對不意災難的勇氣,開始了想要從井裡爬出來的動機。

接著出現了木元沙羅。沙羅進一步喚醒了多崎作對於人間的想望,卻又近乎無情地提醒他:你是不可能窩在井底和一個不在井裡的人擁有正常生活的啊!沙羅刺激、進而代為安排了多崎作的「巡禮」,一一拜訪這四位朋友,看望他們的生命所在,並且試著探訪他們和多崎作交集而後斷裂的那個如同核爆般的原點(Ground Zero)。

3

那不只是生命的巡禮、記憶的壯遊,順著「浮士德」的典故,村上春樹要讓它同時是一段魔之歷程。魔鬼藏在夢中。和白妞、黑妞交換莫名其妙的夢境。不過,讀過《海邊的卡夫卡》的人會聯想到另一個主題──「責任始自夢想」。這原本是愛爾蘭詩人葉慈的詩句,但在村上的小說中被拓展為一份奇特的生命論辯,人不只該為自己做了什麼負責,還應該為自己想了什麼、想像了什麼負責,也應該為自己潛意識中看見了、夢到了什麼負責。

表面上看,《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單一的現實空間裡。然而認真推究,我們卻會發現,村上習慣在長篇小說中鋪陳、展開的二元、乃至多元時空,也還是存在於這部小說中。那個帶著小袋做護身符的鋼琴家,明顯是來自於跟我們不同次元的時空的。擴大來看,那個倏忽出現,後來又倏忽消失的灰田,也只能來自於這個世界之外吧?

更關鍵的,多崎作的「巡禮」終究是要讓他面對一項迷離的狀態──他的夢,和白妞柚子的遭遇究竟有什麼樣的關係?柚子承受的暴力事件,乃至後來的死亡,真的和多崎作無關嗎?

多崎作不知道,他沒有把握,就像《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十五歲少年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有沒有參與了弒父的行動一樣。從這裡突出了多崎作「巡禮」的魔性,從一個單面向的自我認知,變成了多元立體的情景,他無法再將自己單純地看做是被四個朋友拋棄傷害的被害者,他拒絕去了解朋友拋棄傷害他的理由,也就不能單純只是受傷太重下的反應,他還在逃避著什麼,沙羅不願意讓他繼續逃避下去的某種黑暗情境。

即使那黑暗來自另外一個次元、另外一個迷離、夢中世界,多崎作都有責任應該去探索去了解,不能如此逃避。我們也是一樣吧!

4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有著看來很像意外之作的元素。摩羯座的村上春樹給自己的小說創作設定非常嚴格的程序──短篇小說集、小長篇、大長篇,如此循環。寫完了大長篇《IQ84》,接下來不應該是這種長度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長串篇名,看起來也比較像是村上會給短篇小說取的。

更重要的,這部小說以近乎信手拈來的風格集合了村上春樹在小說寫作上的根本關懷,字裡行間幾乎能夠感受到村上不加思索快速將自己最熟悉最在意的內容自動擺放進去的自在。使得完成的作品具備了一種統納並總結村上小說技法與哲學思辨的意味。

雖然是村上最新的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其實很適合拿來做為通往所有村上小說的一條通道、一段隧道.在這裡濃縮集中地展現了村上和所有其他小說家最不一樣的地方,走出隧道之後,重見人間光線時,我們不只會對村上其他作品內藏的複雜沉重訊息有更敏銳的察知,也會對這個世界究竟如何構成,有了一點無法理所當然解答的疑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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