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魔法地圖

圖◎王孟婷

◎呂政達 圖◎王孟婷

一篇偉大的故事或旅程，往往只配擁有簡單的開始，這是書寫的本質。譬如少年曾經擁有的一張地圖，揣在懷中、行囊、夾在塗鴉鉛筆的筆記簿，或藏在祕密基地。地圖上經緯分明，方向確然，沿著路標一直前進，一直地走，卻從不真的存在。

少年的記憶中，就是一直地走著，出發和抵達，已忘記為什麼會擁有一張地圖，是誰給了他。是在祖父的書櫃裡偶然發現，甚至閱讀某本舊書的心得？地圖從不告訴他，如果照著走，他就能找到應許之地，但他願意相信。譬如，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相信，中古世紀英格蘭的偉大巫師梅林曾有門徒來到台灣，傳下了傳導魔法的魔杖，後來繁衍成祕密部族，住在台灣的深山，絕少與外界接觸。少年勤於閱讀歷史文獻，記錄早年原住民渡海成為南海諸島的祖先，「既然原住民辦得到，魔法師當然也可以，況且他們還有這麼多魔法。」少年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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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的那張地圖，邊緣起毛，過度頻繁的使用已顯破舊，卻處處標誌著魔法出現的蹤影，範圍遍及台灣山脈、平原和海岸。魔法的顯現，即使時間短暫，也會留下可供追蹤的痕跡，如鞭炮燃放過後的氣息。如果臨近平原的山巒有雷聲轟轟作響，卻沒有烏雲湧來，也不見預告的降雨，少年相信那是巫師的後代住在山裡，正在試一根新的魔杖。嘉南平原在驚蟄後的每道雷鳴，就是少年的魔法時刻，掩藏內心的激動，趕緊拿出地圖，記錄雷鳴的方位。

少年住在嘉南平原，怎麼恰好是我的家鄉。平原的邊緣包圍森林和果園，更高的海拔才生長台灣的原生種樹木，在無盡的想像裡，少年相信原生種才可以製作魔杖，譬如顏色灰褐的烏心石。我常注視少年展開旅程，獨自穿越平原，帶著那張地圖進入林地，他的孤獨與他的信仰無關。他相信魔杖總在旅程的前方，相信烏心石若用做魔杖，擁有接骨木的神奇效用。在關於梅林巫師的傳說裡，提到噴火龍的鬚，飛天馬的鬃都是魔杖的材料。午後熱風吹拂，嘉南平原常見燃燒的蔗田，一把火一把火接連著燒，少年或許曾在餘燼中尋找火鳳凰的羽毛，空氣中散發嗆鼻的甜味，下一刻灰燼就將成形，就將飛出鳳凰。他拿起一根尾端燒焦的甘蔗，揮舞，念著他從哪裡學來的咒語，雨並沒有順勢而下，澆熄那場大火。

「地圖是哪裡來的？」我向少年如此追問。他對我笑，揚起頭，意思是要我繼續追隨。焚燒後的平原留著一片焦黑模樣，我必須要了解地圖的來歷，才能夠放心地趕路嗎？但是，我繼續追問，地圖到底指向何方？

那年，已是如此模糊的記憶，時間的隱身術。少年帶我進入住家過去些的沼澤地，亂葬崗周圍埋伏荊棘和有刺的野漿果，林投樹和苦楝樹夾雜大片的竹林，多年後這裡將開闢成高速公路，卻是我和少年的祕密基地。我們進到寂寥的墓地，消磨多餘的白日，少年的祖父就葬在附近，想像死者和生者的心思，一根魔咒和一句咒語，關於未來，我根本未曾猜到，公路將從暴露的墓碑和死者的胸膛穿過，在巫師梅林留下的咒語術中，倒是有一句：「你不可召喚死者。」少年撿拾掉落地面的竹枝，竹林召喚著他，他拿起一根竹子向空中揮舞，好像在選一根用來順手的魔杖，我們缺少的只是一句正確的咒語，一直都是這樣。

我隨少年離家，獨自搭車向南行，前往大崗山旁的月世界，自從少年國小一次遠足後就縈繞不忘，乾涸龜裂的惡地形，彷彿荒廢的迷走神經，接近少年想像的魔幻世界，但失去水分的土地裂縫找不到魔杖的影子。我問少年：「你的地圖指向這裡嗎？」「沒有，」少年淡淡地說，「我只是喜歡站在月球表面。」

我們一路尋到大崗山上的超峰寺，印象也可追溯到國小的那場遠足。建於乾隆年間的古剎，距離巫師梅林的年代卻不夠遠。參拜後，我記得寺後的百年古榕，傳說有高人隱居後山山洞，多年未曾踏出洞外。那天少年繞過虎榕，站在洞窟外張望良久，卻什麼人也沒有見到。多年後老榕出現病變，驚動地方人士上山搶救。那年，卻只有一陣冷風吹得榕樹長長的氣根搖晃，我跟少年說：「也許我們該回家了。」他又撿起了一根掉落的樹枝，又向空中揮舞了數回，我知道他想些什麼。

每個少年都擁有一張魔法地圖，經緯分明，路徑如筋脈密布，卻不通向應許之地，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我不知道的僅僅剩下，少年何時拋棄地圖，譬如不再相信聖誕老人和牙仙，且讓巫師梅林返回長眠。魔杖總是失落在成長歲月的某處，又長成一片茂林。長大後的少年深夜開車經過嘉南平原的公路，遠處燈火迷離，他的心思還會微微發酵，想起曾經有過的尋找。長大是像傑克撒了魔豆後顯現的巨人，再也裝不回去的老靈魂，一場颱風後，他在台北街道撿起一根樹枝，揮舞，對準遠方的颱風眼，旁邊有個少年瞄著他，他放下魔杖，從此沒有再拿起。我們真的只缺少了一句應驗的咒語。

「地圖是哪裡來的？」這麼多年後，我仍沒有放棄這個問題。我總是認為，如果我知道答案，就可以解開一個身世的謎。我可以繼續追憶，彷彿準備寫成一篇偉大的故事，展開英雄的旅程，在故事中安排偉大的巫師現身然後消失，魔杖指向的地方將把石頭轉成黃銅，這也是書寫的本質。

「哎，」少年眼中流露迷離笑意，揮甩手中的筆如一根魔杖，時間的變身術，從一開始就施行在我身上的魔法，「那還不是你給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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