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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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跳房子

2013/11/18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李時雍 圖◎阿力金吉兒

乾涸後的流域,枯葉般的廢紙屑,沿狹仄的巷道鋪蓋成新地。

覆滿了甫砌平的那一牆與牆圍著的小塊空地,在街市轉進裡巷的入口,夕陽的光,落停於此,分隔成兩種時區;晝與夜的另一邊,多年前親族們接連遷徙離去的那刻,彷彿一併帶走了時序,留下那時已老得不能再老的房子,豎立在邊界的碑,在我復返以前,早已自空地上消失。

未有石版無有銘字的那碑,是一口塵封的井,是井邊汲水的泵浦仔鏽蝕銅綠的柱身,與孩子時的我齊高。汲水時橫長的桿,在高高聳翹與使勁壓沉之間,清清的地下水自管口滴瀝流下。初始的水流細密如織,而後如布匹般嘩嘩滑下,手捧伸前,併攏如蓄積露雨的姑婆芋葉,我記得那水落在掌心如此沁涼像夏天側臉貼抵的瓷磚地板,洗去蒙塵的一歲一日、一月一時,舀起水花,撲拍微溫的雙頰,漱漱口,呸地吐掉。阿嬤舊時的家,就深藏在這一區內簇聚樓房的其中一條小巷,母親曾告訴我,這附近都屬楊姓的家;大家族一門開枝蔓葉,成長中各起樓房,一幢挨著一幢,窗對窗,陽台憑欄伸過手,就能勾著鄰隔晾曬的漉濕衣褲,挨成了狹長曲折的巷路,如河道。

在還沒有舉家遷離至一街之隔外的大路前的那些年,年節隨母親返回娘家,長長的冬假或夏炎蟬噪的徐緩午後,我總是會沿著鋪砌有方形地磚的巷道蹓轉,二、三樓高建築,因屋簷壓得極低、而極暗,夾身兩側的礫石牆面,自初啟已是那樣顆粒粗糙地像衰老起皺的皮膚了。

鞋跟下踢踏的碎石與走過的大部分的路,如今都已經不記得了。唯獨那一巷子口的泵浦仔,安靜地佇立在彼。昔時,每家每戶早已隨樓房新起,鋪設有各自的水源,一方灶腳、洗衣的後院。那任憑時光鏽蝕的暗綠物事,遂像一座邊僻路沿為人遺落的土地公廟,偶有三兩柱微細的線香裊裊,幾枚銅幣伶仃地守顧著;像入進日式神社前,供人淨洗塵事的手水舍,木造廊簷,涓涓的水,連結著世俗與神聖,長長的勺柄握在手上總有一種慎重自持的重量,直到今天,當我回憶起巷子口那僅容單人回身的畸零空間,流域的源頭,想起鋪石地面因恆久的滴水而鑿出的密實的洞,想到當時每次入進、或離去阿嬤深居的老屋時,依然慎重莫名如昔,如那時踮起腳,手勾著翹高的槓桿,竭力壓至最低,專心聆聽著泵浦壓縮,看不見的輪軸和內在結構連帶的聲響,流水像魔法,沖淨雙手,褲子抹出印,晾在午後的天空中任風吹乾,恆常一種儀式。

童年時的我是否有其他手足、表兄姊一道業已不太印象,那交錯而充滿神祕的弄巷,因成衣加工業而豐饒一時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歷史。再回去的時候,走過的兩旁布店、成衣行鐵柵深鎖,歇業早已經年,布匹在年歲中埋塵,針車機軸空轉、終於故障棄擲,那是多少年之前之久遠的事?徒留下牆面噴漆的廣告,楊宅、成衣批發、紫微斗數,斑駁的紅色箭頭,指向人去樓空的窗景室裡。

曾經購入最早幾張西洋歌卡帶的唱片行顯得昏暗無比,牆上泛舊的海報依然是90年代的流行明星,是一個年代我們總將喜愛的歌曲錄進同一張空白卡帶,重複重複播放直到磨損消磁仍不捨扔棄。曾經鎮上最華美的旅舍,如今看來像一張蒼白的臉,雕工精緻的木頭座椅和手工織物堆置樓前任雨日淋曬,微掩的玻璃門,流洩出乾燥窒悶的空氣。

在我很小很小尚且不明白人情物事的時候,阿嬤的家已從其中一間二樓有著陽台的房子,遷移至後來一街之隔,大路旁新建獨棟樓房,另一間同樣二樓卻沒有了陽台的房間。現在想起來,直到阿嬤離開之前,我們都不曾再一起回到舊屋。那些年母系的親族們確實陸續地、靜默地遷離了。舊時位處城門以西而名之為小西的這一地一巷,因車站交通與成衣加工廠而興盛,也終因火車和手工業的衰落而衰落。地方隨處可聽聞的一則現代化興衰史,重疊著是我孩時淺淺的足跡。

舊地旱去,徒留下坑坑疤疤的小徑。冬假一日,隨母親重新回到這裡。在經過昔時離去的巷子口時,竟恍惚不見了那碑般的汲水舊物。新砌成塗平的水泥令那一牆與牆圍成的空地,像一個深深的空洞。

母親在巷內巧遇一位老婦,忙著寒暄招呼,婦人盡已泛白的短髮微微燙鬈著,露著一張靦腆的笑臉,玫瑰花飾的針織衫,打上同樣花瓣紅的領巾,是你的誰應該稱呼一聲什麼呢?母親替我介紹;然後說到小女孩時的母親,正是少婦婚嫁時的花童哪。

家中收藏有母親出嫁時的照片,照片中年輕的父親低著頭,拎起母親長長的婚紗裙襬留心跟前的腳步,另一旁的阿嬤一身手工繡花細緻的長禮服,為伊美麗的小女兒撐著一把大喜滾邊的紅洋傘。入進和離去同一條巷路,民國70年。

那麼多年後的我逕自走進巷中,但見似曾熟悉的彎道和礫石牆面,方格地磚鋪排齊整,居中標有東南西北方位路名的地磚圖示略已模糊。

直走到遙遠的記憶中同一處二樓的陽台前,底下朽腐的木門,隔著已然記不起的院落,院落裡,墜落枯葉與棄紙。

我凝看著曾經憑欄看著這一小片天空的孩時母親佇立的窗前,臨晚的天色愈益地幽暗了。暈黃的街燈,在此時閃爍地亮了起來像一抹燭焰,微弱的呼吸,隱微的我想起了某些遺忘的事。

那些漫長冬假的午後,孩子的我總是在那一個房間裡枯燥的練琴途中,趁阿嬤午憩時琴音愈彈音量轉小,直到悄悄跳下椅子,溜出家門。整個下午,獨自在巷弄間寂寞地蹓躂。我想起回家前我總會停留於巷口,遊戲著的那一座泵浦仔,看水嘩啦啦地流落在地。同樣的夕陽落在舊時舊地,將裡巷的物事勾勒出深邃的輪廓。在水灘乾去,巷路盡黑之前,沿著方磚鋪地,往回家的方向,踢著小石子跳行,小小翼翼,不踩到邊線。路彷彿愈跳愈遠,愈老。世界終於完全地暗了下來。那時的我必然以為,這是我永恆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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