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0】 記憶床墊

◎沈宗霖

這年冬天，我把我們倆睡過的竹蓆扔掉了。你搬出去之後，這張竹蓆還留有你的體溫。竹蓆的冷與你的冷一同襲上來，我決定不再躺它。扛下樓時，竹蓆的四個邊角卡在舊公寓的窄仄樓梯間，我硬把它抽出來，把四個角都磨破了，階梯上撒滿了竹屑。

如果回憶是鬼，那麼數月以來，我就像每天被鬼壓床，整個身體不斷往下沉，在床板上穿出一個人形的洞，我醒來，從洞裡狼狽地爬出來，像一匹食夢的貘，食自己的夢，一夜一夜吞噬自己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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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換上新材質的床墊：記憶膠棉。當我躺在這種特製膠棉上，它可以感應我的體溫變化，記憶我的身體曲線，並改變它的軟硬度，鍛鑄我的身形──像一座為我專屬打造的墓穴。我把它鋪在我小小的臥室正中央，坐北朝南，這間臥室儼然是我的陵寢。

你搬出去之後，這裡的物件全死過一遍，但我並不傷心，埃及木乃伊的陵寢就是等待復活，我也等待復活。換上這張新材質的床墊，它是單人的尺寸，服貼我整身的孤獨。它帶著一股力量和我的重量相抗衡，它支撐著我，不讓我繼續往下墜。又像借力使力，我的體重成了支持我的一部分。無論身形怎麼變化，高矮胖瘦它都牢牢記著。俯臥趴臥側躺正躺，只要我躺下去，它就儲存我整個生命的輪廓與樣貌。我可以是我，自由變動。

人形的洞恢復平坦，食夢的貘變回人類，我似乎愈睡愈安穩了。而你呢？記憶床墊記憶著我，而你應該躺在另一張床上，努力地遺忘我吧？我彷彿被你一點一滴抹除擦盡，體重愈變愈輕，從地球慢慢飄到了外太空。

聽說這種記憶膠棉，最早是為了太空人的長途航行而設計的，可以將巨大的衝擊化為支撐力，提供太空人舒適的睡眠品質。而我每天每天的睡眠，也像在我們的回憶長途航行，每一次翻身都差點墜機。經常摔落回憶的黑洞，那迴旋的離心力將我攪拌攪拌，攪成無數個碎片。

力量守恆定律，力量時時在轉換變形。曾經我和你是彼此的精神動力，後來的反作用力，讓我們備受打擊。躺在這樣的記憶床墊，我的體重和它的支撐力共同震盪成一道水平，像一個胎盤包覆著我。我其實並不需要你了──我不必再當回憶的太空人，因為地心引力正一點一滴回到我的身上；就像木乃伊重新活了過來，在這一座為我專屬打造的墓穴裡，一層層撕去記憶的纏縛，明天就可以重生，你撥過的衣架你噴過的香水你拉開的抽屜，這裡所有的物件都為我的復活準備好了，明天就和我一同醒來。

就像我每天早晨從記憶床墊離開，床上那凹陷的紋路，慢慢地，慢慢地，回歸平面。無傷也無痛。●

【評審意見】

含蓄的埋葬 ◎周芬伶

以記憶床墊比喻愛的死去，愛的回憶，像陵墓一樣深深被埋葬，然他寫他的對抗，轉換，與床墊共浮沉，最後掙脫，只為從中復活，比喻與情境生動，寫情含蓄而有層次，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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