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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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未完成華爾滋.上

2006/05/29 06:00

◎林俊穎 圖◎太陽臉

「有跳過舞麼?無喔,那真可惜,要學,來,我教妳。」「很好很正當的運動,怡情養性。」「行旱船,車鼓陣,桃花過渡,蚌殼精,妳小漢在鄉下應該有看過。基本上就像那款。」敘起來算是同鄉,陳桑講彼此兩個隔壁鄉鎮,他聽過她祖父大名呢,「妳家大厝隔著公路對面是不是天主堂?鎮上是不是有兩間戲園?」十一時三刻,她下樓,巷口馬路在挖捷運已挖了兩年,她穿過菜市場,景氣確實不好,幾個路口總有三兩個散戶的阿婆,攤開兩張報紙或塑膠布,將自己種的葉菜、筍子整理擺放整齊。坐在小板凳的老伙,乾癟小臉上兩粒龍眼子的眼睛畏縮地從不叫賣,她們的手指,豆漿上的膜那般的皮包骨,浮筋青藍色。正午日頭菜頭心的白亮,她行得匆忙,總以為那些阿婆都是從陳桑的時光隧道裡爬出的。

來到陳桑未熄火開著冷氣的車子,那總讓她想到接廢氣自殺的社會新聞。陳桑無一日不將車子擦洗乾淨若初生的鴨雛黃。她敲敲車窗。椅子上鋪著木珠子結串的墊子,防痔瘡的,一動就骨碌碌響。她再敲敲車窗,陳桑像條鱷魚地張開眼睛。

駕駛座前玻璃屏幕,陳桑每日透早出發前洗淨得清光流離若糖蜜,倒映阿勃勒與天空,呈現黑灰與銀亮,若時間的強力膠。

她記得陪兩個兒子幼嬰時看卡通影片,一個公主死去偌大睡在水晶棺槨裡。多幸福的時光吶。陳桑心情若好,會特別彎去花市買一束百合,花大開雪白而硬挺,車內就有一種明亮清潔的精神。

陳桑悠然地講古,關於他從家鄉舊厝搶下的骨董腳踏車,非常笨重,椅墊後載人載物的方架好大,整台的骨架都是黃鏽,車把前有一粒燈,用小小的若汽水瓶的電瓶磨擦輪胎生電,磨擦緩慢了車輪轉動速度,加重踩踏的氣力,發出呻呻呻的聲音,若是踩慢了,車燈的光隨即若酒醉。

陳桑帶著細漢騎腳踏車的快樂記憶駛車,因此冥冥之中交了好運。那幾年,天才光,先送胡董夫妻去爬山,中間載王總並送兩個小孩去學校,可憐哪小孩睡不飽就在車上補眠一程,然後再去山下接胡董。這時,台北城完全醒過來了,活力若歇了一暝的泉水湧出,經驗的累積,他掌握將近十個的定點,一趟接一趟,免去了跑空車,之後中晝休息,晚時再出發賺夜都市的粉味錢,蜂腰長腳,屁股一挪入,就是一陣嗆鼻香水。走業務的最好認,總是西裝白襯衫。不定時地久久難得載得一位奇人,身軀輻射出令人沉靜收斂的電波,後視鏡瞄到他腮邊或項頸有胎記,疊著車窗玻璃上的樹影。經驗之二,他開車穩當,後座乘客更當他是隱形人,遂讓他專心聽話語辨人,股瘋那兩年,一日聽來的明牌若眼前幾座金山銀山飛來飛去。唯獨夫妻間的交談沒來龍去脈可抓,年紀愈大愈是禿頭句子。最可惡的莫過於阿本仔桃太郎喝醉了有辦法無聲無息地尿了一車。

陳桑身體勇健,天再冷還是洗冷水澡。他說,感覺自己氣血猶然飽足的年歲,但是心裡知道,就撐那幾年了,一交子夜,目睭開始澀,冷氣吹膝蓋開始若石灰岩皴裂滲水。收車前,club前載得一隻貓,腳長蹬五吋高跟鞋豹紋絲襪,將一隻三分醉西裝豬哥收伏得乖乖,頭若紅嬰仔埋在她胸前吃奶。受不了那粉味與臭酒味,他搖下兩指幅車窗,安全島一排大王椰子,夜雲拖掃帚一長條,粉白的。

在昨日與今日的交界,他感到時間比車速更快地向前衝,帶著金屬的辛涼,然而他沒有軟弱,因為做了這一日該做的人事。

小兒子的卡通影片裡,海盜的小時玩伴嚷,「黃金會微笑嗎?」她看著陳桑的車金黃,確實有笑意。戴草帽的橡膠人的手腳拉長再拉長,衝上雲宵,再笑嘻嘻彈回到原點,若像坐陳桑的車。

一趟趟的奇幻旅行,她彷彿也神力附身手腳拉長升到半空中。陳桑攤開地圖,邊開邊解釋,環繞台北城的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水上飛龍走蛇大橋,不論何時,四界罩一層厚厚的骯髒的茫霧,日頭穿不透,所以即使午時已過,儀表板上的秒針小精靈的閃爍,兩人都對時間無感覺。老鼠色的水鳥張開弧形翅膀,輕鬆地穿過那澀滯大霧。陳桑的車果然是一塊金,在稠膠液態那般的下午時光無目的走闖。高架道路的護欄反映的強光太烈,大樓也給曬得泌著金澤的淚,然而稍微轉頭看下去,部分見底的荒枯河床,恍惚有人或野狗,挖翻沃黑的淤沙。

半空中高架道路割開了陰陽兩面,車子滑過了一個大彎,路面下潛,眼前一涼。

進入盆地,更往地底而去,陳桑帶她去了大賣場。

頭一次去陳桑家,捏著一紙地址與路線圖在巷弄裡轉了幾圈,愈走愈急,若鬼打牆的還是回到一間玉什麼宮前,血淋淋大紅圓柱,一小格一小格光明燈的燄苗疊成千眼寶塔,煙燻的昏暗裡念佛機嚶嚶嗡嗡,突然看清一大叢桂花枝葉後有條通道,閃身行入,日頭斜切出陰濕與陽光,雀鳥噗地飛過,潮黑磚牆上頭晾著三角褲與花棉被,桂樹葉一小片一小片,又轉了兩個彎,看見一條旱溪,才找到那扇不鏽鋼大門,門後音樂聲。

登上二樓,好大的客廳,影綽綽三拍一轉的舞轉的人影,令她眼花。客廳是同層連棟的兩家打通了,地上鋪四十公分見方的奶白色瓷磚,牆上三十度角俯吊著一橫排數面長鏡,鏡面對角畫牡丹鳳凰,一隊隊地舞進那層層的複瓣與羽毛裡,而向陽垂著一層薄紗的窗戶漫進湧著塵絮的日頭,幾大塊光影從地磚又折射到鏡子再鱗鱗地潑出,滴水油鍋那般,音樂裡夾著沙沙聲,舞得一客廳是青白煙霧。

角落一棵滿紮著紅滾金邊蝴蝶結的茂盛發財樹,果然傍著一台老骨董腳踏車,周身的骨架鏽黃,若像海底浸泡了一百年給打撈起,附著珊瑚海藻與貝類的屍骸。

等舞影定下來,十幾雙眼睛向她聚焦,但他們汪著汗的太陽穴、鼻翅與人中還砰砰地踩著拍子停不了。覺得他們就像八仙桌前的大紅大綠金蔥銀片織成的繡帷上的仙人奇獸,暫時跌下凡間玩一玩。

日後她一一認識他們分別是菜市的雞蛋妹豬肉榮,退休的黃老師夫婦,丈夫台商或處於空巢期的許媽媽鄭媽媽林媽媽,夜市賣鞋周,直銷羅,保險張,麵條李,客家小炒邱。

一組龐大笨重的咖啡色皮沙發,圍著一大張幾乎成了精怪的好多瘤結的油亮樹根桌,一整套茶具,瓦斯爐座一圈蓮青火瓣嘰嘰笑著。陳桑腆著肚子逐一檢討哪一隊姿勢不對、節拍踏錯,「項頸轉動就要滑溜,不是紅面番鴨,硬霸霸。上回薑母鴨你囫太多了啦。」眾中最幼齒的雞蛋妹蹲著幫他繫妥鬆了的鞋帶。

屋子縱深,兩家牆壁更開了個月洞門,通往幽深那邊,這一邊日本風的黑漆描金櫻枝屏風後是紅祭桌,桌上神主牌、若紅卵的兩盞長明燈、香爐、一副杯笅、酒甌壓著飄飄的黃色符籙、一綑青碧若假玉的觀音竹,一大幅紫竹林觀音圖之下更有數尊神像包括福祿壽三仙,或咧嘴大笑或銅鈴眼或身盤綵帶,供著兩盤水果一盆糕餅。

左邊通道,不時人影噤聲進出。好像,光陰愈往裡走愈慢,神鬼在上,最好躡手躡腳。轉進是廚房,在烹煮著,略微火光忽隱忽現映在那牆,成了古老洞窟。練舞結束,圓桌上總有一鍋仙草或愛玉、紅豆、綠豆,或紅心蕃薯等著他們。

多來幾次後,認得那躲藏的陰影是陳桑兩個大姊、外甥、外甥女,然後牽藤出外甥女婿、外甥媳婦、侄子侄媳婦與各自的稚齡兒女。

屋內更還有一個。那次上完便所,「姑娘啊,姑娘啊~喂,來一下。」一個好蒼老、讓她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從甬道底飄來。推開門,暗沉沉,紅木眠床上窩著縮成紅嬰仔大小的人乾,瞇眼露出一點光。那眠床顯然是骨董,有床圍與頂蓋,床腳厚敦敦雲頭狀。她聞到好熟悉的布料堆積太久的味道,果然,床的一半與櫃子上一疊疊的衣服。人乾伸來一隻雞爪手,她握著,皮包骨涼颯得很舒服,「我興仔阿姑。妳興仔女朋友呵?勞力給我翻一個身。嗯,對、對,扶腰椎這。妳手放,不要緊。姑娘啊手真巧,跟我以前做姑娘時真像。」她感覺得出她的皮肉老籐椅那般的潤澤。人乾趁著她俯身想要看清她,卻無力撥開眼翳,眼仁像萍藻下的游魚,只呼出一口不是腐臭但灰茫接近死亡的氣風。房間內只有一扇窗,窗簾拉緊,隙縫有光迷迷。她真想打開窗放進正午日頭,看看人乾會不會唉呀一叫變一陣煙霧蒸發。

但人乾撫摸著她的手,咕咕噥噥,魚吐水泡,漸漸就好像睡著了。她鬆開人乾的手,奇異的感覺那是一隻壓死了時間的針不讓它走動的手。

講起來,陳桑就目眶紅。大外甥高工畢業後除了當兵兩年,一直跟著他住,他牽手死得早,乳癌。出車禍那天中午,發爐,一小時後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已經晚了,胸口還溫溫的,他附耳叫名,大外甥眼角流下淚水。對方超速,飛過分隔島來對撞,車頭全毀。事後諸葛一個一個懺悔,大姊目屎漣漣流地講,七月時廟裡師父特別警告要顧好厝內大小的頭殼;大外甥媳婦講前一晚無緣無故玉鐲子斷裂兩半。三歲的後生阿博壞習慣還吃奶嘴,常在客廳趴著午睡,手一指,講阿爸在那。幼囝仔目睛最靈。他就多點一支菸,倒一甌茶,在大外甥坐慣的座位前。無人話語的下晝。

看妥時辰,遺體運回故鄉燒,中部平原,公墓火葬場四周開闊,遠山只是淡影,有雞啼,聽著又實在又荒涼,煙囪正冒著大外甥燒出的煙,那煙紋在天空中一成形隨即散了。稍遠的田地矗立起汽車旅館與KTV,大白天廢棄一般沒生意。到了下晝才燒完,閤家族都到了,他跟著侄甥年輕一輩的進去,一整副象形人字的灰白骨骸,熱騰騰。看著那眼窟與嘴坑,他極大地震驚了。電影看過,核爆的極強烈風將活人皮囊吹融剝去,若果核的跳出血肉下的骨頭。筷子夾起第一塊,他回過神,平靜想到這副骨骸若像晚時的星象排圖。死去的親人,其實,不會離開這片土地。傍晚就開車上北,省道的尤加利樹一團團暗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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