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河流而往

◎熊一蘋

我長大的地方沒有河，只有已填起墓土的圳溝。曬滿黃昏的市場大路，拐彎處還留著橋的扶手，神神祕祕地緊貼飄散雞血或生豆味的鐵皮屋子，上頭刻著小孩的我也得蹲下才能看清的名字。一看清了，幻覺柏油路就像毛巾一樣淹進水脈似的，包緊我，黑夜掩過黃昏。

我長大的地方，後來有河，是小小的鳳山溪。離家北上後，沿著國小旁一段路拆了整排的老房子才總算看見它。每次經過，都想起媽攙著過度勞動的手腕，在國術館聽老闆心不在焉地捉拿，旋開藥罐，沉吟：這下子、該往哪裡搬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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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南部的我而言，河是陰神，是祕譚。一旦現形，就隱喻無可逃避的命運。

而我成為了台北的我，被盆地裡無數的河流圍繞，覺得一條一條都像煉蠱皿的毒蟲，順著沿岸山坡星星吐出骸碎，凝做水泥供人居住。醉夢、景美、新店、淡水，承載幽靈們的指認，低低的，將天際線截斷而去，將不眠的燈火截斷而去。

像是我國中暗戀那女生，背影裡長長的馬尾。

我要說我在木柵和公館間通勤，是騎腳踏車的，最好的交通路線就是沿著河堤。那裡的車道還沒有規則，也不需要；那裡比較屬於河，而不是道路。

從PIPE旁的斜坡開始，我騎回家，大約可以聽完一張透明雜誌《Forever》那種快節奏的迷你專輯。騎上這段路永遠都讓我很難過，好像有一部公路電影在腦子裡解壓縮，愈陽光無賴的背景音樂愈被反襯得淺薄。

河的聲音像一堵電吉他音牆，低頻、失真，像存在感這個概念一樣地存在著，鋪墊開來。坡度向下時，幾乎被它壓得喘不過氣。於是聲線裡帶有的些許鼻音都渲染成哭調仔，弦上的音階往低處滑動，把位轉換，過門最後一拍敲下的鈸破壞樂音的組裝，頻率潰散，虛無，虛無得讓人激動，而笨拙地不斷加速。

我只是前進而已，只是想回家。怎麼能這麼令人難過。

河銜著影子追逐我。我感覺見越入道在身旁奔跑，邁開的一步比一步大，踩下的一步比一步重。我逆著風逃，放任脆弱和孤獨的自憐使祂永無止盡地成長，終於等於了整個台北，開天闢地般神聖，獨一，無朋。沒有辦法。我不得已。我在回家路上。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見一個女人，蹲在草坪邊的水泥地上，攤開雙手，作勢要招來什麼；我瞄到那裡有一隻狗。當我看向牠時，我們的中間剛好有棵不很粗壯的樹。那女人真的讓狗往她身邊去了，而我正踩著腳踏車往反方向前進。忍不住回頭看的這一幕裡，狗向女人奔跑的身影始終被樹給完全遮住。也許他們最後能摟在一起的，我沒有看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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