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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金字塔上的友誼之箭
◎劉中薇
我喜歡傳說。
精靈的傳說、神話的傳說、民俗的傳說、帝國的傳說、古文明的傳說。
一則傳說往往蘊含一則故事、一段密語、一個預言。
傳說在世人的口語疊陳裡，輕柔拂上一層朦朧的神祕色彩。一個又一個無可考證的謎，讓人如此著迷。謎底究竟是什麼，那並不重要；追尋與玩味一個謎題的過程，已然造就整個人類文明的信仰與延續。
傳說中，埃及人認為死亡不過是從這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死是生的延續，冥世則是塵世的承接。於是埃及的法老王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誠心在為死後的生活做準備。死後將從地面上住到地底下，法老王修建自己的陵寢，金字塔就是永生永世永恆的宮殿。
我來墨西哥後，發現墨西哥也有金字塔，只是那是另一則傳說。
墨西哥最著名的金字塔出現在中部高原的迪奧提華坎古城（Teotihuacan），據說這是馬雅文化的遺跡，約從西元一世紀開始陸續興建，這座古老的城市在歷史上是一個「不知從何而生，不知為何而亡」的神祕之都。七世紀時不明原因忽然消失，淹沒在黃土叢林中，直到十三世紀才又被阿茲特克人（Aztec）發現。
關於阿茲特克人在墨西哥的蹤跡與駐留，又是傳說中的另一則傳說。
傳說中，阿茲特克人是居住在墨西哥北部貧瘠地區的游牧民族，經年累世無所歸依地漂流。直到有天，太陽神帶來預言：「你們將不再流浪，如果有一天你們見到一隻老鷹站在仙人掌上，嘴裡叼著一條蛇，那就是你們安身立命的家園。」流浪中的阿茲特克人來到中美洲的Texcoco大湖湖畔，果然目睹了這個意象呈現在面前，於是他們開始在這裡興建自己的帝國。而老鷹、仙人掌、蛇的圖騰後來也就成了墨西哥的國徽。
在阿茲特克的文化中，他們相信世上經歷過四次毀滅，而這四次滅亡摧毀了四顆太陽，如今僅剩第五顆太陽，為了珍惜保有這最後一顆太陽，他們必須用鮮血餵養太陽。只有定期將大量的祭品及鮮血供奉給太陽神，人們才會受到庇佑。陽光會照耀世界，滋養萬物，讓大地生生不息、農作物茂盛富足。金字塔的頂端是最接近太陽的地方，設有奉獻的祭壇。活人被帶往頂端，直接被挖取新鮮的心臟獻祭，鮮血順著金字塔靜靜垂流而下，在陽光下反射出驚心動魄的烈紅光芒，那是阿茲特克人最真摯無畏的忠誠。
就這樣一個傳說交疊著一個傳說，中美洲的古文明藏著太多的謎，在赤裸裸的陽光下低語著不可言說的呢喃。
而我正站在巨大宏偉的金字塔前，古老的祕密正在我眼前大剌剌地展開。
一望無際的平坦大地上，中央一條長四公里、寬四十五公尺的大走道是著名的死亡大道（Calle De Los Muertos）。在死亡大道兩側，整齊排列著一座座用石塊築砌的壯麗神廟與神殿。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望見太陽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
我憶起數月前旅行柬埔寨，攀爬吳哥窟的遺跡古城，懼高的我，每行一步恍如下一步即將墜落，當時信誓旦旦不再重蹈這樣讓自己為難恐慌的窘境，沒想到相隔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再度抬頭仰望另一個古文明遺跡，內心掙扎不已。
「薇，妳兩座金字塔都要爬嗎？」朋友喬興致勃勃地問我。
「不，我只爬最大的太陽金字塔就好了。」我嚥下一口口水，感冒得頭昏眼花，曝曬在毒辣的太陽下，更是難熬。
太陽金字塔的高度為六十五公尺，一共要爬兩百四十二個台階才能到塔頂。
太陽金字塔底層粗糙巨石上，雕刻了各式神像，還有難以辨識、扭曲交纏的壁飾。雖然有些斑駁殘舊，但依然饒富況味，每一個形體好似一個即將呼之欲出的神話。
高地的空氣稀薄，我沿著陡斜石階，一步一步艱難前行。好不容易爬到石階半途的空地，我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旁邊一位胖嘟嘟的強壯婦人，看著我一副喪家之犬的慘樣，呼呼笑著，然後大力鼓勵我。當然我聽不懂她的西班牙話，不過她用肢體語言教導我：「深呼吸、放輕鬆！」然後她陪著我休息，我們只有相識而笑，無法交談。然後，她陪著我爬完剩下的石階，她就跟在我身後，像一個粗壯的女保鏢那樣守護著我前行，直到最後一階。
在金字塔頂端和喬會和，她正在和三個年輕人比手畫腳。護送我上來的那位胖太太和那幾個人竟相熟，我以為胖太太是這三個人的媽媽，喬略通西班牙語，一問之下，才知道胖太太是大姊，眼前這四個人的關係是兄弟姊妹。全家都是胖呼呼的體態，一副彌勒佛肚大能容天下事的模樣。
兄弟姊妹趁著假日相約來金字塔郊遊，那大概就像我們假日會去陽明山走走一樣。只是我們爬山，他們爬金字塔。
於我聽來，這可真是個新奇的假日休閒活動。
四兄妹熱絡地和我們聊天、拍照。情感的交流不需要口說的語言，只需要一雙愛的眼眸。最小的妹妹才十五歲，懂一點英文，夢想去美國念書，可是學費太貴了。然後她和我們興奮地聊起幾個畫家、建築師，貧窮並沒有打消她對藝術的熱愛，而我相信這個民族對美的執著是流淌在血液裡的，從居住的每一棟彩色屋舍，從小巷小弄裡躲著藏著的小小博物館、美術館，美的力量，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內化在日常生活裡。
「他們邀請我們去他家作客耶。」喬翻譯一家人七嘴八舌的邀約。
「謝謝他們，可是我們應該沒辦法去吧！」我思忖著。
胖太太，不，應該說是胖大姊，仍舊熱烈熱情地召喚著，喬翻譯，「她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看著眼前這四個人，每一雙濃眉大眼都直接訴說著對我們真正的歡迎與喜愛，那濃烈的眼神、那樸實的笑容，我知道這不是客套話，是打從心底對遙遠地球另一端朋友的純真對待。另一頭，胖大哥已經拿出紙筆，開始畫起他家的地圖，太遠了，完全是另一個城市，我們接下來要往南走，而他們家在北邊。
「完全不可能去的。」我既感動又遺憾地用中文低聲對喬說。
但誰也不好斷然拒絕那一雙雙熱切的眼神，我們只有留下對方的e-mail，表示會將合照寄給他們，也許有機會再去拜訪。
道了再見，我在金字塔頂轉了一圈，坐著吹吹風。
從塔頂俯瞰，一座座龐大突兀的神殿聳立在碧綠巨大的仙人掌叢中，偶爾有風吹過，掀起一陣黃沙，浮動的沙粒更顯神殿的堅定，在歷史上曾經銷聲匿跡只是因為人煙未曾探詢，而神殿本身其實並未消失。
存在過的，就是那樣絕然地存留下來了，無須探究原因的清楚，存在的本身就是全部的理由。
遠方，翠峰環伺，把這座眾神之城小心翼翼地團團圍繞著，墨綠色的巨大仙人掌亦忠心耿耿地伴隨在左右，安靜地守護著一個古老的謎，千萬年前開始，到千萬年後，未曾結束。
還在冥想中，我的肩頭忽然被紮實地拍了一下。猛一回頭，竟看到四人中的哥哥跑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靦靦地笑著。然後他高高晃舉著手上的東西，一看，是一把箭！木製的箭身上面鑲有幾顆透明的彩色玻璃珠，箭首的部分則嵌入當地盛產的黑曜石，俐落好看。
他誠懇而殷切地望著我，小心翼翼將箭交付到我手中，慎重的態度彷彿在交托一個帝國的命運，一則天地的諭令。
「如果沒有機會再相見，請妳看到箭就要想起金字塔上的朋友。」他的話語隨著塔頂的勁風飄送到耳裡，如此謙和，如此充滿力量。
一把輕巧的箭，千萬年前在這個王國是征戰的武器，千萬年後卻是友誼的見證。我戰戰兢兢地收下，又驚喜又感動地握著它，輕輕的箭，在我心中蓄積為沈甸甸的情意。
「Gracias！Gracias！」我只能不斷說著這句剛學會的西班牙語，謝謝，謝謝，謝謝……太陽金字塔上，墨西哥淳樸的子民獻上赤裸裸的一顆心，不是給太陽神，是給我，一個距離千萬哩遠的東方女子。
在這個朗朗晴日裡，每一陣風都溫柔，從古老古老的傳說吹來，吹往遙遠遙遠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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