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一座島嶼的可能性

2006/06/20 06:00

◎米榭.韋勒貝克 譯◎余中先 圖◎吳孟芸

在六月上旬的這一段日子,早上四點鐘剛過,太陽就忙不迭地升了起來。

如同所有的狗那樣,福克斯沒有精確的睡眠時刻表:牠跟我一起睡,跟我一起醒。當我穿過一個個房間,準備一個輕巧的旅行包,並最後把它背上肩背時,福克斯一直好奇地追隨著我,當我走出住所,一直走向保護欄時,牠興奮地亂搖尾巴;平常,我們每天的第一次散步總是比較晚的。

穿越無人地帶

我首先需要穿越一片平坦的空間,大約十公里寬,上面寸草不長;然後則是一處長有樹木的斜坡,坡度很緩,一直伸展到地平線。我沒有任何別的計畫,只想一路向西走去,在一片布滿小石子但平坦易行的開闊地上,我走了差不多整整兩小時,然後,就看到了植被的覆蓋;福克斯在我旁邊碎步小跑,顯然很高興能做這一次延長的散步,鍛煉一下牠小小腳爪上的肌肉。在這整段時間裡,我始終意識到我的出發是一次失敗,興許還是一次自取滅亡。我在我的背包裡塞滿了礦物鹽膠囊,我可以堅持好幾個月,因為在我的進程中,我無疑不會缺少飲用水,也不會缺少太陽光;當然,儲存最終總是會消耗完的,但是,眼下真正的問題是福克斯的食物:我可以打獵,我帶上了一把手槍,還有好幾盒鉛彈,但是,我從來就沒有開過槍,我也根本不知道,在我要穿越的那些地域,我都會遇上什麼種類的動物。

到了向晚時分,樹林開始變得稀朗起來,然後,我來到了一片平平整整的草地,它標誌著我從早上起就一直在走的那片斜坡的頂端。朝正西方向,山坡又開始下降,明顯地更為陡峭,然後,又可以看見一連串被垂直劈開的山嶺與谷地,始終覆蓋著茂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頭。自從我出發以來,我一直都沒有發現人類存在的蛛絲馬跡,也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生存的跡象。我決定在一個小沼澤邊上停下來,歇息過夜,一條溪流從這裡發源,然後向南方蜿蜒流去。福克斯喝了一個痛快,然後在我的腳邊趴下來。

我服了三片藥,這是我每天維持新陳代謝所必需的,然後,我打開了我隨身帶來的被毯,它十分輕便,無疑已經足夠我用了,因為我知道,我要穿越的地帶,通常不會有什麼高海拔區域。

大約子夜時分,氣溫略略有所下降,變得涼爽;福克斯蜷縮在我身邊,有節奏地呼吸著。牠的睡眠不時被夢幻穿越;這時,牠就搖起尾巴來,仿佛牠正在超越一個障礙。我睡得很不穩,我的行為似乎愈來愈明顯地顯得有些不合情理,註定要遭受失敗。

自然世界由此形成第二個星期的頭一天,上午剛過一半,我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地質斷層,擋住了我們往西前進的道路。我通過衛星傳送的圖片資料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我原先想像我是可以越過去,繼續我的路程的。藍盈盈的玄武岩峭壁,如斧鑿刀劈一般,高達數百米,深底處一片朦朧,彷彿有一個層面,卻又微微起伏不平,既有黑糊糊的石頭,又有濕乎乎的淤泥。在清澈的空氣中,還可以看清對面峭壁上最細微的凹凸,它的距離可能在十公里之外:它也是陡峭的懸崖。

白天變得十分溫和,甚至有些炎熱;我們毫無困難地通過拉加港翻越了海拔兩千米高的內華達山脈;遠處,可以看見積著皚皚白雪的穆拉森山頂峰,它曾經是——而且一直還是,儘管經歷了意外的地質變遷——伊比利半島的最高點。

野蠻人出現

隨後的三天,我們穿越了一片白茫茫的乾燥高原,那裡的植物都有些蒼白;水和獵物變得稀少,於是我決定斜向地朝東走,以避開大裂谷。沿著瓜達爾河的河岸,我們到達了聖克雷芒特水庫,然後,我們很高興地又找到了塞古拉山陰涼而又獵物眾多的樹蔭地。我自己說實在的已經走在了一條靠不住的道路上,但是我能不能到達目的地都是無所謂的;實際上我想做的,是繼續和福克斯一起走在路上,走過草地,走過山川,認識早晨的醒轉,在一條冰冷河流中的洗澡,在太陽底下曬乾身體的時刻,一起在星空下在篝火邊度過的夜晚。我已經走向了純真,達到了一種非爭執非相對的狀態,我不再有任何計畫和目的,我的人格分解在一連串無窮無盡的日子中;我幸福無比。

天黑前不久,我到達了阿拉爾貢村。阿拉爾貢城堡建造於十二世紀,然後又在二十世紀被改造為旅館,我是從一塊字跡斑駁的旅遊指示牌上得知這一點的;它的建築主體相當雄偉壯觀,高高地聳立在村子之上,可以觀察到方圓幾公里之遠;我決定在那裡過夜,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村子裡的動靜,還有在黑暗中跑掉的人影。福克斯繼續低吼著,我只得把牠抱在懷裡,試圖讓牠安靜下來;我愈來愈堅信,假如我故意弄出足夠的響動,以警告他們我過來了,那麼,野蠻人會盡可能避免與我的任何衝突。

城堡內部留有最近被人占據過的種種痕跡;大壁爐裡甚至燒著火,劈柴也有儲備;他們至少沒有丟失這一祕密,人類最古老的發明之一。在對各個房間做了一番迅速的巡視後,我就意識到,這幾乎就是我們提到他們時還能說的一切優點了:野蠻人對這一建築的占據尤其顯現為一些混亂,一些惡臭,還有留在地上已經風乾了的糞便。沒有任何精神活動的蹤跡,也沒有智力和藝術活動的蹤跡;這都很符合那些為數不多的專門從事野蠻人歷史研究的研究者的結論:由於缺乏任何的文化傳遞,崩潰便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生了。

欲望機制啟動

來到城堡後一個星期,早上,當我像以往那樣打開城堡大門時,我發現行李箱旁邊待著一個年輕的野蠻人女子,皮膚很白,頭髮很黑,亂蓬蓬的。她渾身上下赤裸裸的,只圍了一條小小皮裙,皮膚上簡單而又粗獷地繪著藍色和黃色的線條。看到我走近,她便轉過身來,然後撩起了裙子,挺起她的腰身,亮出她的屁股。當福克斯湊到她跟前使勁地嗅時,她就全身顫抖起來,但沒有改變她的姿勢。由於我一直就沒有動,她最終還是朝我轉過頭來;我對她做了一個手勢,讓她跟著我走,進了城堡內部。

我頗有些不耐煩:假如我接受這個新貢品,她很可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被替換;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打發一個女人回頭,幾乎就等於讓她受到部落中其他成員的報復。她顯然已被嚇壞,用充滿恐懼的目光偷窺我的反應。我了解人類性欲的激發過程,儘管那僅僅是一種理論知識。我給她指了指床墊子;她便四肢著地趴下,在那裡等著我。我示意她轉過身子來;她服從了,大大地張開雙腿,開始把一隻手伸到她的洞穴上,那裡是一片毛茸茸。在新人類身上,欲望機制幾乎沒有遺漏地保留了下來,儘管他們的行為已經大大減弱,我知道某些人有用手刺激以達到自我揮霍的習慣。多年前,我自己還曾嘗試過一次,但是,當我把精力全都聚集在觸覺——始終沒什麼反應——上,我卻不能真正達到對精神形象的聯想,我便徹底打消了重新體驗手淫的念頭。然而,我還是脫下了長褲,目的是撫弄一下我的性器官,好讓它達到期望中的硬度。年輕的野蠻人女子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呻吟,以一種加倍的賣力撫摩起她的洞穴來。我靠近她時,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正從她兩腿之間散發出來。

自從出發上路以來,我已經放棄了我身為新人類的清潔衛生習慣,我的體臭也比往日稍微更為薰人,但是,這恐怕根本就不能跟從這野蠻女子下身所發出的臭氣同日而語,這女人的臭混雜了糞便的惡穢和爛魚的腐腥。我不禁連連倒退了幾步;她見此立即挺起身來,內心的焦慮不安再次被喚醒,連滾帶爬地朝我出溜過來;快搆到我的陽具時,她便張開了嘴巴。臭氣不那麼令人無法忍受了,但依然十分濃烈,她的牙齒是那麼小,參差不齊,黑糊糊的。我輕輕推開她,重新穿上衣服,陪她一直來到城堡門口,用種種手勢告訴她不要再來了。

第二天,我有了第一次出門,我打倒了兩隻正從城堡壕溝中路過的母鹿,這一下可讓福克斯高興壞了。我用一把短斧,割下了兩大塊鹿腿肉,把屍體的其餘部分留在原地任其腐爛。

那些野獸只是一些不完美的機器,大致如此,生命的持續期很短暫;它們既沒有強壯的體魄,也沒有一架雙鏡頭Rolleiflex牌相機所具有的優雅和完美的功能,當我看到牠們圓睜著的但生命之光已經黯淡的眼睛時,我心裡想到的就是這些。天在下著雨,但已經緩和多了,道路重又變得可行了;但霜凍開始凝結時,那就可以重新出發奔向正西了。

獵物爭搶

一個圓月當空的夜晚,我突然被福克斯的狂叫吵醒;有節奏的敲鼓聲體現出一種纏人的暴力。我趕緊抄起我的望遠鏡,登上中央高塔的塔頂。整個部落的野蠻人聚集在林中空地上,他們點燃了一大堆火,看樣子興奮極了。首領坐在一個類似被捅破了的汽車座位的東西上,主持了集會;他穿了一件印有「伊比沙海灘19」字樣的T恤,腳蹬了一雙高筒靴;他的雙腿和他的性器官全都裸露著。只見他一個手勢,音樂聲便緩慢下來,部落成員圍成了一個圓圈,畫出了一個競技場,場地中央出現了兩大副手,他們連推帶搡地帶上來兩個上了年紀的野蠻人——他們是部落中年事最高的,看樣子應該有六十多歲了。他們全身赤裸,各自握著一把短刃寬面的匕首——跟我在城堡倉庫中找到的那些匕首一模一樣。搏鬥一開始在絕對的寂靜中展開;但是,從第一滴血流出來之後,野蠻人就開始發出叫喊,吹起口哨,以激勵那兩個角鬥者。我馬上明白到,這是一場拚死的決戰,目的在於清除掉最不能適應生存的個體;搏鬥者毫無章法地拚命對打,試圖攻擊對方的臉部或者別的敏感部位。開打三分鐘之後,有一次休息,他們分別蹲在競技場的兩端,一邊擦著滿頭汗水,一邊大口大口地喝水。比較壯的那一位似乎遇到了麻煩,他流了不少血。首領一聲令下,搏鬥重又繼續。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的對手一秒鐘都不耽誤,一躍而起,一匕首就刺進了他的一個眼窩。他頓時倒在地上,血流滿臉,於是,爭搶獵物開始了。匕首剛一拔出,部落的男人和女人便一聲發喊,一擁而上,朝那個受傷者撲去,那人試圖爬起來,掙脫他們的圍獵;同時,鼓聲又開始擂響了。開始時,野蠻人還只是割下那人的一片片肉,拿到炭火中烤來吃,但隨著狂熱的有增無減,他們開始生吞活剝地撕咬犧牲者的屍體,還使勁地舔他的血,彷彿血的味道令他們迷醉。幾分鐘以後,那個胖子就只剩下一大攤血淋淋的殘骸,淩亂地拋散在草地上大致好幾米範圍中。腦袋被遺忘在一旁,除了眼睛被挖了出來,倒是很完整。一個副手過來,把腦袋拎起來,遞給首領,首領站起身來,將它揮動在星空底下,與此同時,音樂聲又靜止了,部落成員們一邊慢慢地拍著巴掌,一邊哼哼起了一種含糊其辭的單調旋律。

再出發前的殺戮

我醒來時,薄薄的一層霜花覆蓋了草地。上午的其餘時間我都用來準備行裝,打算馬上出發,來完成我最後階段的行程。福克斯跟著我從一個房間竄到另一個房間,連蹦帶跳,興奮異常。在繼續西行的同時,我知道我將穿越更平坦也更溫熱的地區;禦寒的被子已經變得無用。

晌午時分,外面天氣很暖和,幾乎有些熱;霜花沒有留住,我們剛剛進入初冬,而我將永遠地離開寒冷地區了。我為什麼活著?我並不是什麼東西的附庸。在出發之前,我決定再圍繞湖泊做最後一次散步,我一手拿起卡賓槍,並不是為了打獵,因為我不可能帶走獵物,而是為了最後一次給福克斯提供一下滿足,讓牠在灌木叢中嬉戲,嗅聞小樹林的氣味,然後踏上穿越平原之路。

世界就在眼前,它的森林,它的草地,它那些處於天真無邪之中的動物——消化道就開始於爪子,結束於利牙,其生命可以簡化為尋找其他的消化道,以便把它們吞吃下,以便重新構成它們的能量儲備。天色還早,我已經觀察了野蠻人的營地;他們中大多數在睡覺,在昨夜的血腥聚會之後,飽嘗了強烈的激情。他們處在食物鏈的頂端,他們的自然天敵數量不多;因為他們還得自己採取辦法,消除那些年老體弱多病的成員,以求保存整個部落的健康狀態。他們不能寄希望於自然競爭,不得不同樣建立起一種社會控制體系,以認定誰才有權得到與女人的交媾權,以保證維護整個種類的基本遺傳。所有這一切都在萬物的秩序中,下午的天氣出奇地暖和。

我坐在湖邊,而福克斯則在矮樹叢中亂嗅亂聞。

兩個多小時之後,我站起身來,興許已經心平氣和,無論如何,我已經決定要繼續我的探尋——同時也準備好了接受它可能的失敗,以及隨之可能發生的夭亡。這時,我發現福克斯不在附近,牠消失了——牠興許在跟蹤一道什麼軌跡,在灌木叢中遊蕩得老遠老遠了。

我在圍繞著湖水的小樹叢中攢進攢出地尋找,還隔三差五地不時叫喊幾聲,在一種愈來愈讓人擔憂的寂靜中,在愈來愈暗淡下來的天色中,我的叫喊顯得有些淒涼。直到夜幕降臨下來時,我才找到福克斯的屍體,它已經被一支羽箭射穿了。牠的死應該是很可怕的,牠那已經沒有了生命之光的眼睛依然反映出一種悲愴的表情。

做為一種最終的殘忍動作,野蠻人無情地割去了牠的耳朵;他們很可能感到了一種害怕,擔心會撞上我,耳朵割得頗為匆忙,鮮血濺了牠一臉一身。

我的腿一發軟,一下子跪倒在我那小小旅伴尚且溫熱的屍體前;我要是早趕到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就好了,那樣的話,我興許就能把那些野蠻人拒斥得遠遠的。我還得挖一個小小的墳墓,但是眼下,我卻感到我渾身無力,動彈不得。夜色漸濃,大團大團濕冷的霧氣開始在湖泊周圍形成。 ●


■作者簡介

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1958-),出生於法國海外省分留尼旺(la Reunion),從小父母離異,在信奉共產主義的阿嬤拉拔下長大,作家後來將她的本姓當成筆名。曾任電腦工程師,在農業部等單位工作。離婚後鬱鬱不得志,甚至數度進出精神病院療養。1994年起出版小說《戰線擴張》(Extension du domaine de laluette)、詩集《戰鬥的意義》(Le Sens de combat)、小說《那些基本事物》(Les particules′el′ementaires)、《月台》(Platforme)。小說《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的內容則跨入未來,描述人們可以自我複製,待肉身消滅後,再將「記憶」輸入2號腦中,接下來傳給23號、100號等等,再也沒有性愛與生殖,只有複製與輸入,宛如新科技時代裡的「不朽之身」。本文即為該書精華摘錄。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