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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水城一春今日盡

2014/07/16 06:00

圖◎焯兩黃

◎張怡微 圖◎焯兩黃

眼下這就是水城。

累贅的話說多了,反而會破壞它充滿隱喻的日常質地。每一次我從桃園機場回台北都是傍晚,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高速公路以外的層巒遠山,明淨,宛若氤氳水墨,冒著惘惘的仙氣。多少,會令人聯想起石黑一雄小說裡日益蒼茫的他人心緒,布置了人為的光影。有明暗,也有親疏。留白裡全是真諦。《我輩孤雛》那一本書,我是在從台中到高雄的火車、又高雄到恆春的汽車上看完的,途經八個半小時。石黑一雄的英國不是我想像的英國,當然真的英國我還沒有見過。他的上海更不是我所親歷的上海,雖然真的上海早就跟我說了拜拜。蜿蜒的恆春公路終於豁然開朗之際,我闔上小說,抬頭就看到了碧藍壯闊的太平洋,宛若隻身穿過戰時硝煙後,心裡僥倖的大寧靜。那一刻,即便做為異鄉人的我,居然有些想念台北,就像眼前的美景美則美矣,只可惜是異鄉。「異鄉」二字,如今慢慢地,在我心裡承載了更為豐腴的意涵,足以細膩到一座島嶼兩眼之間溫潤的餘地。它不是國,不是省,不是市,不是社區,而僅僅凝縮為眼緣、是經年積攢下的親昵,自呈心靈一隅,是大寄託落空之後的小慰藉,宛如暴雨將歇。

但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台北其實並不是我的家。

墾丁是許多年輕人都曾蜂擁而至、又蜂擁而去的風水寶地,望山面海,然而我早就不會為此美景產生嫉妒。聽說古早以前,車站旁還有舊書店,是海邊通往城市的視窗。然世風日下,終於就連這樣樸質、自足的土地上都不再容得下二手文學的偏安。直到我到達的那一刻,它貧瘠樸素一如百年以前,神祕更如創世初。藍色與天際,象徵生命的同時也吞噬。即便是想像的聖地,我對自在海洋,也從沒有建立起任何迷信、甚至算不上滿懷崇敬。大部分時候我都不願深想神祕世界的因緣,寧願保留那份陌生,像拒絕社群網路推薦給我的任何「你可能感興趣的人」。

我父親就是海員,一生漂泊,壞了性情。我和母親遇見他,從一開始就像是遇見遠方。我一直覺得,我和父親之間相隔的暗礁再苦硬深沉,那也是沉甸甸的暗礁,不是輕盈的浮塵。它極難被撣去,如灰飛如煙滅。而隔著歲月,我始終沒有勇氣跨過的,又豈止是幾塊石頭。父親極少對我提及自己在水上飄蕩過的一生裡曾經有過多少忍耐,也極少對我提及他對於陸地世情裡頑固寒涼的陌生。他退休以後變得好像一個小學生,隨我繼母一起買卡片乘搭捷運,又四處詢問家附近市集或銀行的方向暗暗做著筆記。我看著他們相互扶持的背影,忽然有些成人的感動。我為他們開心,像祝福一對自己不認識的夫婦。以至於內省得知,多少年來,我曾有過的全部的、關涉父親與海洋之間碎片的象徵,其實都是我的私人想像,是我任性的附會。不適之地,也是因我個人的不適而臆斷出的他的彷徨。他從來不是我心中的少年翁達傑,他的船艙裡也沒有貓桌。

When we were orphans.那同樣是這座島嶼沉痛的運命,像一個巨大的隱喻。累贅的話說多了,反倒顯得有些置身事外的薄情。事實上無論它終會以什麼方式豁然晴朗起來,都攜帶著逝去時光裡的沉重夢魘。台北為此而日日垂淚,他看似那麼健忘,事實又那麼耿耿於懷。他陰鬱得像一個終年委屈的情緒病人,在門庭若市的日常裡老盡少年心。他彷彿總是,酷愛在這樣的季節裡,硬拉著你站在鏡前,看方向倒置的你的同情,他的愁容。聆聽在他萬變的哀愁裡,還藏有悄然的蝸牛的喘息。

有一年我隨老師在雨天路過基隆向九份的濱海公路,雨水落得那麼淋漓,聚起氤氳的白色煙霧。公路上只有螢光的燈柱指引方向,山海靜成大蕭條。老師卻特意靠海停車讓我下去看看,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因為眼前什麼都沒有,黑白一片,只有浪,一陣又一陣拍打海岸。海風捲起沉重的海水,又忽然間潰散,幾次重複,宛若性無能的丈夫無論幾番努力都終於止步於情欲之海。我看不到印象中、旅行影片裡哀豔的遠山淡影,海也不是那藍色。唯有濃重的霧,寂冷的豪雨,與浪,拼接成自然原相,不再取悅任何人。我打著無濟於事的傘,惘惘然地站了一小會兒,老師忽然對我說:「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很危險。對了你爸爸是海員嗎?想讓你看看,海上真的很無聊,很枯燥。像現在。」

像現在。我想,我只站了一小會,心下就湧起冰海沉船的宿命念想。我不知道父親要怎樣認命地站過他那一生。他人生的大部分經驗,對我都那麼陌生。我了解與我日日照面、卻只能稱之為陌生人的那些人,都比我對父親的了解要多得多。

這些年來,也唯有在這片地域,我要比在故鄉時更為親近大自然一些,也親近自己。至少從地景、從切膚的毛孔的呼吸裡,我能窺見城市性情之外的普世端倪。我只要推開窗戶,就能見到蒼鬱的群山,循著風雨走廊,就能看到雨後,地下悸動的老鼠、疾躥的青蛇,還有遠眺即可納入眼簾的蒼鷹。我乘著車,晃晃悠悠就能見山見海,但我依然很少能夠找到自己與自然之間相濡以沫的日常細節。我是這個城市裡的微小糟粕,是地球癌細胞中的一員。我的生命消耗著大量前人的歷史積累,同時又破壞著生態之鏈的每一環。我食葷、單身、無信仰,我尚未對世界做出任何貢獻,甚至也無從去懺悔自己隨波逐流的怠惰。我就是芸芸眾生中最為普通的消耗,徒勞著浪擲青春與生命。從海的這一頭,到海的那一頭,猛火堅冰都不曾遇過,我的日常飛躍裡充滿私人的窮盡。

與大自然的無可調和,卻也還有這座水城清晨裡最為迷惘的風景可依傍。朝陽將出未出的那一個剎那,我全部的目之所及,都美得懾人心魄。這個世界的絕對清晨,為老者獨享。老人們退散以後,才有了上班族登場。餬口的年紀倒序起來,則有了九、十點鐘的太陽,熾烈、慵懶、熱霧纏繞,年輕人總是要到那一刻,才翩然帶著睡眼登場,平凡得得天獨厚,心裡也無所謂流逝。是為青春裡一瓣瓣嬌豔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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