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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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紙戲

2014/07/21 06:00

圖◎王孟婷

◎鄭郁萌 圖◎王孟婷

我沿著似乎無盡頭的長長甬道奔跑,奔到急時一抹白色影子飛竄而來,揚過眼底金光瀲灩,瞬間將我架起騰空,我驚慌扶住白影脖頸,觸手卻有割掌疼,頓時發現我端坐其上的竟是一枚紙鶴,紙翼拍動沙沙作響,飛向不知名他方。

童年認證密碼

童年時我做過這樣的夢,夢醒之後也來不及思索,只忙忙上學去。那間有些黝暗的小學教室,雖然外面是陽光,教室裡卻有冰涼的味道。一式的褐色木桌椅,兩端各坐一個孩子;基於沒人明白的理由,總把男生女生排在同一張桌子,於是桌子的苦難就來臨了:中間被粉筆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比較暴烈的女孩乾脆拿出摺疊刀片,狠狠地刮上一道深深刀痕才算完事。

最後一次月考剛完,老師正經八百伏在書桌上結算成績,眉頭深鎖將眾小鬼鎮在桌前乖乖不敢稍動,也沒人敢趨前去問既然不上課為什麼不乾脆放假。每天大家依舊虛應故事地背著書包上下學,只不過課本全換成各式玩耍道具,諸如橡皮筋、躲避球,等待下課時盡情施展;上課時也就只能進行一些用刀片翻修楚河漢界、用七里香果製作漿糊等等百無聊賴的工程。

然而上課究竟是比下課時間冗長得多。

最精明的是小胖。某一節同樣無所事事的課,只見他翻出書包中的一張紙,摺了又摺,然後神祕地望向我:「噯,要不要玩『東西南北』?」他的兩手食指和拇指,在陀螺狀的「東西南北」裡徵詢地開闔了兩下。

周圍的孩子們全都眼睛一亮,隨即七嘴八舌地爭辯起內頁要寫什麼,有人建議最傳統的王子公主,有人堅持要《黃金拍檔》裡的七先生和董娘……書桌旁的老師忿忿地敲了兩下竹板,隨即又埋頭苦幹,小鬼們爭論聲轉小卻仍然白熱。

自此之後,上課時間變成儲備戰力時間,舉凡男生互射的紙飛機、在庭園水池打水漂兒的紙船、女生下課用墊板打的紙球、男生用來黏女生裙子的茉草盒……都在上課時間裡製作。教室裡一片安靜,只有摺紙的沙沙聲。老師為此十分滿意,也不大計較突然暴增的十幾袋垃圾,反正那是80年代的台灣,還沒太多人提到環保。

「借我尺、刀片。」我對前座的七七乳加說。隔壁的小胖也饞饞地湊過來:「我也要借。」

七七乳加白了我們一眼。她知道我們不是真要借,只是想一睹她的多功能鉛筆盒。一開始她的確也有求必應,虛榮嘛,日子久了就有點不勝其擾,她賭氣地把鉛筆盒往桌上一扔:「又借?又借?自己拿!」我跟小胖得意地互看一眼,終於到手了。只有耍這種小技倆的時候我們才會利益結盟,要不然男生女生是互不相讓的。接過她的鉛筆盒(又大又重,得用兩手托),我們開始依序按上面的按鍵,盒蓋彈出來了、橡皮擦彈出來了、筆座彈出來了,厚重的鉛筆盒一如變形金剛,有許多機關可以運用組合。

七七乳加看到我和小胖如此熟門熟路地把玩她的鉛筆盒,馬上惡狠狠咆哮起來:「不要玩啦!你們不是說只是拿東西嗎?」她的手用力地按上鉛筆盒,一個重心不穩落了下來,掀翻了裡面的鉛筆、橡皮擦、還有忘了合上的摺疊刀片。

接下來的刀光血影是可以預期的。明明是七七乳加打翻了自己的鉛筆盒,自己忘了合上的刀片割傷了自己的手,但是傷者永遠有著天賦的無辜。當老師把嗚嗚哭號的她送去保健室,我和小胖只有留下來,清理血跡、挨罵挨棍子、還得到教室外面罰站提兩節課的水桶。

「而且,」老師嚴肅地說:「你們兩個還要摺一千隻紙鶴,祝她早日康復。」

摺紙書上說:「祈願病人康復只要摺一千隻紙鶴,神就會讓病人恢復健康。」只是我無法明白,夾帶著心不甘情不願的一千隻紙鶴,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神力?總而言之,我和小胖一人分攤五百隻,上課摺下課也摺,連蹲在廁所裡手也沒空停下,甚至姊姊抱怨我夜裡掐著枕頭做摺紙的動作,窸窸窣窣。但是我也無法忘記,幾天後我和小胖帶著我們摺到腕骨痠疼、惡夢連連的紙鶴罐去探望窩在家裡的七七乳加時,她臉上驟然閃出那種百花齊放的神情。

許多年後我和一群同世代的朋友們談起這個話題,大家竟然都有相似的童年。薄脆易破的紙,以不同的造形串連記憶,浩浩蕩蕩穿越時空而過,潛入我們的回憶深層。它和厚重的多按鍵鉛筆盒、用一大袋橡皮筋串成的長繩,還有牙膏狀巧克力、甩沙包百吉冰辣芒果尪仔標,組合成一批童年的認證密碼,只有同樣年代的人談起才會竊竊傻笑。

帶著記憶離開

一張紙,朝對角摺,將多餘的地方割去,只留下正方形,循線壓緊。

無論它原本是白紙、月曆紙或廣告紙,在這首摺的魔咒下全部還原成一樣的素材,紙上原有的意義漂浮起來,成為無關緊要的襯底花色,透過相同的手勢,紙張們虛擬了相似的樣貌,只有上面的紋身徒勞無功地提醒我它們原本的自尊。但往往只是一個小小的不同步驟,便摺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成品。像紙球和紙鶴,起初幾個步驟完全相同,在最後兩道摺痕才能分出箇中不同。

童年是這樣的,成長是這樣的。總是在一式一樣的制服裡我們試圖尋找微小不同:裙子應該短兩吋,書包肩帶應該長三吋。但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越界只不過更誇張了我們被摺成同一個姿態的悲愴,如同面貌模糊的廣告紙和月曆,同樣無奈地振翅欲飛。

生命原是一連串無休止的摺紙遊戲。看過一篇文章寫到,受精卵是由頭摺曲、尾摺曲和側摺曲發展出器官和神經系統。猴兒紅臉蛋的初生小兒,臉上的皺摺柔軟驚人,隨著年齡老大逐漸攤平,再走下去卻又摺出滿臉皺紋、手臂零落垂下的皮摺成好大一疊,玉樹臨風的體態輾轉摺出傴僂耄耋。

那是歲月。肌膚如同造山運動般推搡出山丘縱谷、記憶在腦中翻滾摺疊出足跡,歲月以人體為紙,任性地摺疊寒暑、描繪經歷與記憶,然後浮現風霜質地。

二十幾年後再和小學同學相遇,是在一間茶藝館的包廂裡。小胖早已不再胖了,在飄洋過海的遊輪上服務。七七乳加趁著剛完成美國碩士學位的空檔飛回台灣喘口氣,而我每天在城市內外忙碌卻心不在焉地移動著。略述完近況以後,似乎就找不到話要說,你很難在看過你穿開襠褲、或是公主式蠢洋裝的兒時玩伴面前,搬弄成人那一套虛假的言語應和。

我們坐在包廂裡,隔壁喧譁的吵鬧聲穿透我們之間太透明的沉默。我訥訥地找出方才在路上被強塞的房屋廣告(我已經到了購屋年齡了嗎?),沉默地摺起來,反而引起了另外兩個人的高度興味。

「這是什麼?紙鶴嗎?」小胖眼睛發亮。

「不是吧,是紙盒啦,你很狀況外耶。」七七乳加盛氣不減當年,她搶過另一張廣告紙自顧自地摺起來:「紙鶴是這樣……」

「我才不信妳摺得出來,」小胖總要跟她作對:「大概是缺翅膀少尾巴的。」

「哎哎,你們真遜。」我很快摺好了,說:「這,是,球!」說完,噗地一聲吹飽了紙球。

於是,三個被時光赦免的大孩子,在包廂裡旁若無人地摺起紙、並且玩耍起來,七七乳加的紙鶴終究是沒摺出來,倒完成了一架紙飛機;小胖說:「我現在是個行船的,就摺一艘船吧。」紙飛機在天空射來射去,不時還會被紙球擊中,紙船少了水的中介,居然也越界到榻榻米上亂竄。到最後陸海空戰爭全面開打的時候,已經是包包裡的所有家當全部出籠,舉凡面紙、錢包,總而言之不會打傷人的物件全都往彼此身上招呼。收餐盤的小姐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大戰方酣的我們若無其事地揮手:「都吃完了,麻煩收走謝謝。」小姐急急地端起餐盤離開。

三個人都笑了,而且並不想馬上收拾這一場混亂。七七乳加忽然說:「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小時候我們最常摺的那幾個東西分別是在陸海空活動耶,船在水裡走,鶴在天上飛,球在地上滾。」

沉默了一會,小胖半開玩笑地說,那,不就像現在的我們嗎。

我拾起剛剛七七乳加摺過的一張紙,那上面因為曾經試著被賦予不同的形貌而摺線縱橫。經過許多不同事件塑形的我們,在年輕人的眼中看來也是這樣地悲喜交集的吧?手心的微潮使它有些疲軟,但是這張紙卻再也不是原本那張空白了。

假日過去,小胖會回到他的船上,七七乳加將飛向另一個國度,而我則重複日復一日來回城裡城外的生活,但是當我們帶著記憶離開,無論從多麼遙遠的地方回眸,終究會有靈犀一點的微笑。

並且,只有我們可以,望向同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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