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有鬼

◎貓拓

面前的他蒼白著一張臉，手有點兒顫抖，顫巍巍捉起白色馬克杯的耳朵啜了一口。熱咖啡的香氣漸漸變得稀薄，我終於想起此時該輪到自己開口說些什麼。

「別想太多。」我說。

年紀愈是徒長就愈是懂得，因為誰也無法真正給誰安慰，所以此時出口的話不過是為了跟對方表示：我在這裡，我在聽。於是話愈無關痛癢便愈是正確。但儘管如此，每當此時我仍覺得詞窮。窮，像原本意氣風飛、掏心掏肺往裡一掏，卻發現空空如也的那種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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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再喝一口咖啡。依然神色倉皇。

剛剛他提起的那些驚悚的片段：日常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環節，一不小心撞見；那種從骨子裡寒冷起來的點滴情節，讓勉力維持至今的「正常生活」煙消雲散，恍惚間一腳踏過了不該踏過的界線。

我懂。我了解。你別再想。後來我約莫是輕拍著他的手背、將這些台詞輪播過一遍，然後隨口扯些近日的趣聞好逗他笑。他笑了，雖然臉色仍有些蒼白，但開始跟往日一般抱怨起工作的事。我於是覺得安心。他或許也是。我們轉身道別，各自回到各自的日常裡，繼續安於自己小小的現狀。

說到底，我想自己並不相信這種事。至少是不相信自己會遇到這種事。日常裡龐大的無聊龐大的理所當然，構築起日復一日的舒適堡壘，讓我們交託自己、安居其中。

但是。

（是的，劇情走到這個地步總會出現：「但是」。）

但正是在這些日常裡，有些什麼會偷偷露出一點線頭。一開始只是一點點徵兆。臉書上的讚與留言，想點進去看時卻憑空消失；一個朋友在自己的塗鴉牆上跟看不見的人對話；年輕時熱愛歌手在上週末舉辦的演唱會照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整理書櫃時從夾縫裡跌出來的文件。就像某時某日走在路上踢中一塊小石子似地、噔一下觸動了什麼，所有機關開始一一歸位。

恐怖總是習於在尋常裡見縫插針，猝不及防在平凡到不能更平凡之處，伸出一隻冷然蒼白的手。記憶的電光斷然竄過皮膚表面，一點一點復甦那些本以為陳舊了風化了不存在了的愛與不存在了的恨。

我想起那日下午他的表情。

誰不認為自己善良清白？但或許內心裡隱隱都等著，等著有這麼一天。等著有一天往日的幽魂鬼影凝聚成形，追上來惻惻說道：嘿，你還記得吧？

我看著那張臉，逐一認出上頭扭曲的五官。我的業障，我的罪咎，多年前被我親手扼死的、一部分的我。

是的，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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