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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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斑點 - 〈上〉

2014/11/04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葉佳怡 圖◎阿力金吉兒

莎莎躺在客廳鋪了米色綢布的藤編長椅上。

莎莎躺在多彩條紋床罩上。

莎莎躺在陽台一整排亮紅色塑料矮凳上。

那段時間,莎莎臉上浮現了斑點。

幽魂始終沒來。

其實早在之前,莎莎就開始針對老舊家具進行簡單改造。如果無法更換,就將其隱蔽,那是一種對自己細微的愛。尷尬與積極知足向來是一線之隔。附近的幾間工廠正在隆隆運轉,而她丈夫正在其中一間指揮工人。在眾多拼湊的臨時工廠中,那間工廠頗有規模。只要願意走過許多聚沙場造就的軟糊泥地,這棟兩層樓的五十坪工廠簡直文明得令人心花怒放。

工廠內,始終有植物在格格發光的水耕環境中消長。

她不知道N城如何。但當時的T城邊緣聚集了許多小型鍛造工廠。鍋爐、火焰、燒熱的金屬與幾乎焦黑的人體晃動。聚沙場在河流邊緣採取混了砂石的河水,一再被抽起又仔細過濾。一場好壞與大小的算計。莎莎不喜歡經過這段區域。周邊的低矮工寮大多因為蒸騰熱氣呈現半開放狀態,窗開、門開、甚至還拆去了窗框或門板,裡頭妻小眼神粗礪,老遠就能扎人。他們的盥洗衣物晾得輕率,甚至內衣內褲翻開來就掛在後院。後院。工寮後方有堆物品的所在便是後院。前方泥水地一樣隨風隨河原地打著渦流。

照光水耕栽培,多麼秀氣,莎莎總是這麼對襁褓中的女兒說。然而利樺太小,咕咕噥噥就要哭,兒子武楊年紀大了些,倒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神漂亮。

誰知道那些漂亮後來都成了詛咒。

丈夫不來,丈夫不走。丈夫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工廠,似乎在等她道歉。可是莎莎又頭痛,打算再去找一位新醫師掛號。巨大的看診時間表單攤在玻璃矮桌上,她得起身才看得到。好吧,彷彿冥冥之中的力量,莎莎撐起身體。樓下鄰居介紹她針灸醫生,她總是微笑點頭,拿了一整疊名片堆在衣櫃頂端。草藥針灸拔罐對她而言都太過陰暗,不可信,名片留著是怕鄰居哪天腦袋清楚,突然問起自己給過的名片後續。畢竟得留點線索,之後才能搭話,以免尷尬。

鄰居從來沒再問過。

門外細長的樓梯間有人經過。如同崖壁危殆的通道有人踽踽而行。光線從極小的頂部三角窗射入,卻在水泥階梯留下月彎似的礫灰色擦痕。有耳朵。有沉默。有不用閃身的壯盛孤獨。幽魂或許曾經走過。

莎莎喜歡整齊列印的西醫看診單。巨大繁茂如樹。每位醫生照片俊俏美麗,像是腦內正孕育所有與科學有關的祕密。她多想也有那種腦。

可是莎莎。可是莎莎。可是莎莎是真心想要聰明漂亮。

莎莎也愛聽廣播。一個奇怪的廣播節目總在介紹西方新奇小玩意兒:胡蘿蔔削皮機、十八K金打造的整副鎧甲、薰香唱片播放器、唱歌電話機器人……利樺只對節目中播放的歌曲有興趣,一旦西洋舞曲的音響流淌入八坪大的客廳兼臥室,她的嘴角眼角都因為旋律含笑;武楊則露出仔細聆聽表情。三歲半的孩子懂事嗎?莎莎不知道。然而三歲半的武楊懂事。他坐在早已顯得過小的嬰兒床上;周遭欄杆縫隙太大,等距交錯貼了兩面互黏的封箱膠帶,他的眼神於是就從土色膠帶間微微透出光來。眼皮時起時落,偶爾嘴角流下唾沫,彷彿真正投入沉醉。

某次DJ介紹了超大的牙膏軟管狀泡泡糖。這種泡泡糖極軟,必須依靠咀嚼才能達到一般口香糖硬度。然而有位遙遠異鄉的白皮膚孩子不明白,硬是擠了整嘴甚至溢入喉頭,嚼了嚼後發現喉頭黏住,差點悶住氣管而亡。

在DJ的狂妄笑聲中,武楊大哭。莎莎沒空理他。利樺正在吃奶。噓。

現在還不到節目時間。也還不到利樺吃奶時間。孩子都睡了。午後難得靜默。莎莎又想躺下來,結果扭扭脖子,看見自己的臉反射在關掉的電視螢幕上,猛然嚇了一跳。

那是斑點嗎?

斑、點。

斑點要看什麼醫生?

莎莎走進廁所對鏡,奇怪,斑點若有似無,微微變淡。明明剛剛在灰黑的螢幕上占據了整面左臉,不對,是右臉。不對,是左臉。大大小小幾乎呈現圓形的斑重疊在一起。像是變形後的釋迦。可是到廁所打開了燈,白亮亮呀,斑卻淡了。莎莎用力眨眨眼。再眨眨眼。外頭發出嬰兒的嗚咽聲。

皮膚科吧?怎麼想都是皮膚科。不過或許別的病也會出現斑點症狀?或許從家醫科看起?難道是眼睛問題?先看眼科?

莎莎又想躺下來了。可不可以先躺下來再思考?

她躺下來,感覺自己陷入聚沙場附近的泥河。利樺與武楊在各自的小床上直起身體。武楊甚至雙腳站立,雙手搭著床邊輕微搖晃的欄杆。別擔心,還不危險。利樺半坐著,沒有眼神。這種時候的孩子很容易遺失眼神。乾淨的遺失呀,乾淨的尋得。魂魄似乎仍未下定決心。自由仍未找著形體。

植物還在生長吧。像一個笑話。她其實有聽見員工竊竊私語,天氣熱,水溫過高,溶氧量不夠。原本的肥料專家跑了,暫時找不到新人替代,只好無止境地注入高氮肥,安全牌,遇到困境也不知如何轉彎。跟老闆說要想辦法降溫,老闆覺得問題不在那兒。老闆、老闆、老闆認為細菌感染是最大問題,要先想辦法解決。植物還在生長吧?真像一個笑話。不給人家照太陽,算什麼植物?莎莎偶爾抱怨,丈夫就說她不懂。重點在於複製必要的光線波長。假的就假的啦。就算說是copy也沒用呀。

莎莎翻身。藤椅吱吱嘎嘎響。上方綢布扭曲打結。老舊長藤椅容不下太多彎曲。她把斑點埋下去。埋進綢布,埋進泥河。周遭光源如蛾般撲著薄翅打轉。

她想去看醫生,可是找不到人幫忙看孩子。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死的死,遠的遠。曾經他們還在身邊時,莎莎確實覺得自己可愛聰明,但現在的她找不到人幫忙帶孩子。幽魂不來,而斑點或許還在侵蝕。

可以丟下孩子嗎?

不行吧。

十五年之後,武楊將首次帶一個流浪的孩子回家。那是一個癡肥女孩,細小眼神中滿是不安定,當時莎莎又想了一次,「可以丟下孩子嗎?」不過當時兩個孩子都還沒上大學。他們三人也還住在此泥河畔的舊城區。如果再晚個五年,孩子大一點,莎莎或許就無法不去完成這股衝動。

(此刻面朝下躺著的莎莎不知道,十五年之後,她還是沒有道歉。現在的她只是感覺聊賴,並不抗拒道歉,但也不認為非做不可。日子很長,各種決定在歲月中被反覆淘洗,她也把這個決定淘洗了幾次,看到了壞損的裂隙,但不因為決定本身有什麼差錯,純粹是時光無情。其實道歉就好了。可是她又不想。日子就這樣懸而未決的,但也會過去吧。孩子都生了,不然怎麼樣?)

她又想到工寮內的種種眼神,於是決定起身準備晚飯。陽台的幾株玫瑰只有細瘦莖幹,陽台玻璃門內的地面堆了十幾疊未完成的十字繡花盤。她打開冰箱,關上冰箱,在冰箱表面的汙痕中隱隱瞧見自己的斑點,於是旋即回身。今天只打算做雞胸肉炒蛋。「沒有這種菜,妳知道嗎?」丈夫或許會因此說話。「真的沒有這種菜。」然後她就可以回嘴,「陽光都可以假裝,這種菜還不算太慘。」

才在切切燒燒,她卻突然聽見了聲響,不情願走回客廳查看。利樺竟然不知怎地爬下小床,首次雙腳直立,四肢微微顫顫,但仍打開了矮几上的電視。

工寮裡有電視嗎?他們在附近裝設了幾台發電機,隆隆作響還伴隨焦油味。然而電視?她不記得有觀察到電視畫面轉換的閃光,也不記得自己在空氣中聆聽到隱隱聲波。然而附近聚沙鑄鐵話語聲也轟轟。哪像現在,隱隱聲波占據了他們安身立命的小空間。彷彿旋開照顧水耕箱格內的燈泡。

電視裡的畫面很無聊。非、常、無、聊。比起那位嘈鬧愛笑的廣播DJ,電視節目簡直蒼白到不可置信。莎莎不明白大家沉迷原因。當然,十五年後,她成為一位家中總是開著電視的女性,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此刻的她只是非常煩悶地盯著女兒,一雙小小三角眼離電視好近,幾乎要貼上去。螢幕上正有一位主播緩慢而清晰地念稿,內容大約是和國會有關。廢墟派的勢力正在壯大。國會還在辯論相關議題。非、常、無、聊。然後是疫苗,遠方有國家發明了新型疫苗,或許可以預防癌症。最新突破?預防癌症?她認識的每一位癌症患者都死了。不先找出療法,倒是先發明了疫苗?

也是過了十五年,她才聽說那是一則錯誤報導。非常嚴重的失誤。不過反正也沒有人因此受害。死的還是死,沒死的還是沒死。錯誤報導成為一則軼聞,連娛樂性都不夠。許多家屬為了這則新聞奔走,但故事也被時間淹沒。他們談論、他們抱怨,但一切都缺乏某種確切的散播價值。

利樺站在電視機前面,手指摸索按鈕,調高螢幕亮度後又窸窣轉台。洪水。火災。槍砲射擊。寵物送養會。此時的主播不被允許情緒起伏,語調如同繃緊的繩索扁平。利樺開始嘎嘎嘎嘎大叫出聲。興奮莫名。

丈夫回家了。溫柔之人。溫柔得足以窒息世界之人。比幽魂強悍。

她和丈夫都是從遠地移民到舊城區之人。她的家人太遠,他的家人也不遑多讓。或許因為共同的遙遠,眼前的緊密顯得理所當然。他沉默地安頓好兩人生活,沉默地使她受孕,沉默地迎接兩個孩子,沉默地開了植物工廠。原本他有一家沉默的五金店,但後來認識了其他有野心的人,決定把沒有未來的店面頂給別人。這點莎莎是贊成了。但是植物工廠?植物工廠和薰香唱片機一樣,聽起來僅僅是一則有趣笑料。

植物工廠在十五年後也成為主流。雖然無法提供太多糧食作物,但可盛產一般葉菜類與花材。營養成分甚至穩定偏高,外貌也美。不過這種事,莎莎沒有注意,也沒有刻意忽略。生活長成不同樣貌,她只是間接地無知了。

丈夫穿越她像穿越一道路口,比幽魂熟練利索得多,雙手抱起嘎嘎叫的利樺回床上安撫。莎莎走回廚房,打散三顆雞蛋,小巧瓷碗敲得鏘鏘響。丈夫開始在外頭與孩子軟語,偶爾與利樺,偶爾與武楊,聲調用字煞是體貼。他甚至能把工廠植物說成一連串童話,然而關掉的電視新聞還在繼續播放遠方被折磨的戰俘。

再打一顆蛋好了。外邊路口有瀕死老人拄著拐杖經過。再過幾天會響起救護車警笛。

後來十年的舊城區沒有沒落,只是默默翻新。希望城市維持更多廢墟以維持過往風華的廢墟派仍未掌握足夠勢力,新房子慢慢地起。舊人覺得難堪,自動開始流離。原本的小土地公廟也給建大,多了更鮮明的豔紅的廟牆;此外多用水泥鋪了片廣場,康樂活動變得更是頻繁。工寮逐漸支離,河水無須淹沒。莎莎的新鄰居每週去水泥廣場跳土風舞,她卻始終沒有找到適當衣服。

再打一顆蛋好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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