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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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穴居保安員 - 3之1

2015/02/01 06:00

圖◎吳孟芸

◎韓麗珠 圖◎吳孟芸

下早已知道,沒有人會如實說出,他們和房子的關係,已到達髮膚相連的地步,要是為了任何原因強行分割,必定會造成無可挽回的致命傷害。即使這是人所共知的祕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踰越那界線,試圖戳破它。身在房子裡的人害怕因而失去房子,露宿在街道上的人擔憂因此而喪失任何住進房子裡的可能,雖然那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個暴雨的黃昏,仲介把下帶到剛剛完成維修的大廈,探視某個等待出租的狹小居所。像下那樣寒傖而手頭緊絀的顧客,並不是仲介願意服務的對象,可是原定的客人突然失約,為了遏止任何可能出現的憤怒,以及避免浪費預約了的空檔,仲介心煩氣躁地撥了一個隨手抄在記事本上,沒有名字的電話號碼(在記事本的邏輯裡,不重要的人並不需要稱謂)。

下從來沒有預料,能順利地得到挑選房子的機會。許多個月之前,他從仲介的辦公室走出來,洶湧而來的人潮使他的視線遭遇無法數算的障礙,但他還是極力把目光投擲到遠方,許多瘦長的樓宇把天空輾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在等待紅綠燈轉換訊號期間,他仔細察看那些建築物之上規律地散布的正方形孔洞,就像他所想像的那樣,大部分的窗戶之內,都欠缺窗簾、家具、人或動物的身影,一切構成家居的要素。沒有人能負擔那高昂的租金,於是,下只好在越過馬路之後,閃避迎面而來的人群,同時,假裝並沒有看到隨處橫在地上,在酷熱的夏季仍然以棉被和塑膠袋把自己全身包裹的露宿者,而逕直走向車站,等候一輛能把他送往暫居之處的車子,那是一所幽暗又清涼的房子,使他感到置身在某個熟悉的人的身影裡,而且果打從他住進房子裡的那天起,就賦予他白天能在那裡獨處的權利。

「為什麼?」下禁不住帶著疑惑地問他的朋友:「我甚至無法支付合理的房租。」

「沒有任何原因。」果說,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再次開口:「或許,因為你正在尋找房子。」果早已做出了決定,不會跟下在陽光下踱步、奔跑,或看海,甚至不會跟他定期見面或逛街,但他必須在黑暗中把他抓緊,因為他在那裡存活了很久,眼睛早已適應了漆黑一片的環境,在他觸目所及的範圍內,只有下獨自在無光的所在漫無目的地徘徊。

「這個家雖然狹窄又擠擁,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難以保有最低限度的隱私,可是跟外面未知的危險相比,習以為常的慣例,可以確保你得到最起碼的安全。」許多年來,當下住在母親的房子裡,屋內的人絕少交談,但每天早上,他都可以從她陰霾密布的神情,讀出這樣的信息,並且視之為一種無形的束縛。他離開家裡那天,背上掛著輕飄飄的行囊,那是幾個星期以來,他把大部分曾經珍而重之的物品,全都狠狠地丟掉的結果(把濕答答的影子也拋棄)。他的母親看了看爬滿雨絲的窗子,在他懷裡塞進一柄破舊的雨傘,便盯著他走到門外,微駝的身影愈來愈小,終至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出乎他母親意料的是,下並不是住在以租金廉宜而大行其道的籠子屋、本來用做貯物卻為了供應住屋需要而改建成床舖的壁櫥,或,停泊在行人路上的流動皮箱,而是,朋友家裡的地板。下遷居之後,家裡的空間出現了失去一個人的寬敞,使他的母親沒法不承認,這是必要的割捨,就像必須把臍帶剪斷那樣。

下站在陰鬱的走廊,仲介為他打開了一扇門,他走進門內的漆黑中,仲介又開了一盞燈,足以讓他站在微弱的光暈中,忽略牆壁的裂縫,以及屋子角落正在織造的蜘蛛網。「這裡一應俱全。」仲介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打算帶他參觀盥洗室,可是他仰著僵硬的頭顱,一動也不動站在原來的位置,仲介沿著他的視線往上探看,只見天花板的中央積聚了一圈水珠,其中最大的一顆,終於抵受不了膨脹本身,掉落在地上,發出幾乎低不可聞的粉碎聲音,在下的耳朵裡,那是某個人的心跳,他記得那樣的震動,只是忘了那來自一個怎樣的胸口。

那時候,下的神情就像在觀賞夏夜的星空,這使仲介突然生出被羞辱的感覺,彷彿某個弱點或要害突然暴露在群眾的視野之中。「你能付出的租金,本來就只能得到這樣的房子。」仲介並沒有察覺自己聲線裡的尖銳,也沒有發現下的眼睛裡不尋常的專注,就像滑進了自己身體的內部。忽然,一塊剝落的油漆不由分說地從天花板掉到他們的腳邊。

「任何一所房子都會有破綻。」仲介不由得叫了起來:「分別只在於,那是顯而易見的,還是可以讓人視而不見。」

無論如何,下的目光無法離開那個滲水的看不見的缺口。「反正,經過了許多年,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使茂密的心裡毫無空隙。」他循著這樣的邏輯,推斷出自己只能如此,也只可能遇上這樣的房子。早在仲介說出任何話之前,他已經確定,自己正置身在期待已久的房子裡,而且將會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住在這裡,把仲介以及他身後的整個世界,關在牆壁外。反正,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那天,暴雨結束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是一束游離已久的幽靈,終於抵達可以暫時寄居的軀殼之中。既然肉身終會敗壞,他就並不害怕有一天會失去房子。

在下看來,已經有許多年,在城巿各處來回晃蕩的都是快要消散的幽靈,他曾經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因此能輕易把他們辨認──空蕩蕩的眼神、總是低垂著的頭顱、緊縮的肩、瘦削的身軀像被暴風吹彎了的枯枝,走路的時候,幾乎凌空的腳淨──雖然,他們之中,大部分都擁有合法的身分證,可是還遠遠不夠資格,在空氣汙染指數極高的城巿裡,成為強壯得可以應付生活的人。「要是沒有一所房子,就不會擁有正常過活的資格。」這樣的說法,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清晰地肯定,可是所有公共機關的政策、路人的目光、商店的告示,以及僱主的臉色,全都帶著如此明目張膽的暗示。做為寄居者的下,曾經深切地感受過,缺乏一個正式的住址,就無法填滿職位申請表格上的空格;要是寄居在街道上的角落,無論地點如何隱蔽,行李和財物,隨時都有被人以保持街道清潔為理由而強行扔掉的可能,要是寄居在別人的房子,無論吃飯、洗澡或睡覺,都無法不帶愧疚地呼吸或伸展手腳,屋內每一個人的視線都會成為一把鋒利的剪刀,他們不由自主地擔當切割和被切割的角色,然而相近的怨憎無助他們互相理解。

下遷出果的房子時,是一個乾燥的上午,四周被秋天帶來的寂靜覆蓋,彷彿所有生命帶來的躁動在某個臨界點突然全部熄滅,回復最初的一無所有。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可以住進一個只有自己的單位內?」果站在玄關,而下在門外,他仔細地搜索果的臉,不久後就發現,那裡並沒有任何惡意的陰影,他便搖了搖頭,同時感到背包的重量並沒有增加或減少。

「房子會讓你學會各種必須的事情。」在升降機還沒有抵達他們所在的樓層之前,果對他做出最後的叮囑:「因此,它才成為了你的房子,而不是別人的房子。」然後,升降機便關上了門,把他們分隔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

這使他想到仲介在簽訂租借合約那天對他所說的話,那時候的仲介,就像一頭虛弱的老虎,但他的身子壯碩而魁梧,並沒有任何帶病的跡象。「這只是你和房子的起點。」仲介語重心長地說,眼神裡有著足以令下感到驚訝的憐憫:「以後的路還有很長,很長。」下懷疑,那很可能是某種待客守則,佣金所購下的服務內容,甚至,身分轉變所帶來的錯覺,可是直至他取得新居的鑰匙,步出了仲介的辦公室,仍然無法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旋開新房子的門,門內鬱悶的空氣湧向他的鼻腔和肺部,那是第一次,他獨自被居所的牆壁包圍,他卻無法不同時帶著仲介和果的目光,檢視房子的內部,而且張開了雙臂,以身子緊貼著屋內的一根柱子,看起來就像生硬的擁抱。他嗅到一種並不屬於他的氣味,或許,那是以前的住客留下來的,也有可能,是長居室內的昆蟲所發出。他只好開啟唯一的窗子,為房子注進新鮮的空氣,可是向他襲來的只是嘈雜的聲浪,使他的頭顱產生陌生的疼痛。他知道,無論他或房子,都必須經過徹底的洗滌,才能彼此相容。遷進房子的第一個星期,他每天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一塊破布浸沒在一盆清水裡,又拾起來絞乾,試圖拭抹屋內各處積聚的汙垢、塵埃和青苔,以及許多肆無忌憚的蜘蛛網,直至筋疲力盡,他才會站在蓮蓬頭下,任由帶著勁道的水花,沖洗他身上所有不潔的部分。他反覆經歷這過程許多遍,終於不得不承認,無論他或房子,都有著難以磨滅的痕跡,他只能接受這個早已確定的答案,以及當中所有的徒勞。夜裡,他躺在冷硬但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盯著天花板缺口的位置,那裡懸著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掉到他頭上去的泥灰和油漆層塊,像一個乾燥但堅決緊閉的嘴唇,但他並不感到焦急,許多人都曾經以不同的方式告訴他,房子終會向他呈現他必須歷練過的課題,這就是在這城巿裡的住宅一直供不應求的原因,而那些面對房子的難題一籌莫展的人,只能一直遷居。他已經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上去,除了相信,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他從不知道,在他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列昆蟲隊伍會從窗子的虛隙鑽進他的房子,沿著牆壁爬向地面,經過他的身軀步向盥洗室附近某個難以察覺的洞穴裡。當昆蟲完成了長途跋涉的旅程後不久,他就會轉醒過來。

他聽到浪的聲音,但那其實只是窗外的馬路上許多車子同時駛過的躁動。他感到房子微微晃動,卻沒有想到,那是過於虛弱所帶來的幻象。那個清晨,飢餓不由分說地剌穿了他封閉多時的身軀,他從來不曾那麼強烈地覺察著由空虛而來的欲望,占據了他的胃,以及各個主要的內臟,因而清晰地看到,房子裡的空洞,並不是寬裕,而是快要使他沒頂的擠壓。他以求生的需要,異常渴望得到食物,填滿他發痛的胃,以及一面鏡子,讓他可以瞥見屋內的自己,還有一個被舖,使他冰冷的身子不再在深夜發抖。

下打開房子的門,感到自己快要失去所有知覺,那時候,他已換上了乾淨的衣服,背包裡放著身分證明文件和學歷證明,臉上帶著一種求職者常見的謙虛而自滿的表情,潛進上班的人潮裡。他忽然想起,最初找房子的目的,原是為了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單位內,燃燒深灰色的炭,任由自己的肺部充滿二氧化碳。那一刻,他卻感到踏在街道上的雙腿藏著並不屬於他的力量,房子輕薄的陰影像皮層那樣把他緊裹,使他彷彿置身在一個嶄新的宇宙裡,再也無法忽略令他自慚形穢的老舊。

他知道,那是房子為他做出的決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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