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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一個人的戰事
◎岳深 圖◎書卷
這是我與物欲間的一場艱苦搏鬥。
無聲，無血，無肉體痛楚。
一路上，且戰且走，充滿算計卻又顛簸搖擺。
此刻，我拎著一隻貓，倚靠在城裡某幢公寓的某個陽台上，幽幽回望簷下垂晾的衣裳、暖暈的屋燈，以及從窗簾隙縫間露出手腳的大紅罩布沙發、仿南洋情調餐桌椅、偽鄉村風鍛鐵置物櫃；我就像一名不擅戰但終究平安解甲歸田的小兵卒，對著不值得拿來說嘴的戰果，暗自歎了口氣：至少我曾努力奮戰過。
是的，自己一向不擅戰，不擅於調度物資，運籌帷幄，優游營生──即使我身處的，是如此豐裕的一座城市！每當我回首飄浪在這城市的過往，腦海中的小游標，一一點指出曾落腳的區域，最先浮凸出的，往往是我與這隻櫃、那舖床，甚至一磅咖啡豆、幾枚小燈泡往復交手的過程；這些不斷在我生活中進出、添補、淘汰的物件，都成為我掙扎求生的具體證據，是它們，一步一步地，推著我向前，走到了現在。
還記得青春正好時，未經世事，一味偏執，總是努力灌溉精神，荒疏了物質田地。那時節連找房子，都戴著玫瑰色鏡片：如果住在大型連鎖書店旁，真是人間天堂；倘若隱居深山，便能晨誦經、夜靜坐，化作不世高人。彼時，彷彿真以為只要飲露水、嚼草葉，便可以養出一副自體滿足的腸胃。
時間教導的一些體會
當然，依隨年紀增長，終究了悟了現實。於今每逢搬遷，打量周邊環境，當然是夜市比吃氣氛的咖啡店可口；醫院與動物美容院較學校、美術館實用百倍；近傳統市集加五分；遠離松青、頂好等不夜超市，倒扣十分；如果連藥妝店、便利商店都沒有，那更是直接從名單上刪除。
就像看似光滑流麗的家俬間，總落著一些不堪細究的灰煙塵埃，別人看不見，但它們細細索索爬撓在心口上，提醒你美好的不易。自己這段從雲間墮入市井的過程，可說是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濘泥路。其中，單是「購物」一項，更是常絆倒我這癟腳小兵的課題。
對於買東西，我向來只有任性的好惡，直覺的取或捨。即使從小到大，亦時有念茲在茲、極想到手的東西，但不諳評比、不懂錙銖必較的粗率作風，每每成為眾矢之的：「姊妹，妳為什麼不買B牌的？現在大特價，怎麼算都比A牌划算。」「妳買錯了啦，現在大家都買C牌了，哪有人還用這個？」愈不被認同，愈踟躕噤聲。長期以來，我對自己的購買行為，常存在著莫名的複雜心態。買對了，當然暗自竊喜；一旦錯看、錯想而失手了，有時灑脫地不以為意，但更多時候是不敢聲張，戰兢應付旁人有意無意的探問，深怕太露餡，大大折損了自己的形象。
我在這樣裝作精明的姿態下，度過了好幾年。甚至，偶爾還淪為物質的禁臠。
記得有段時期，我寄居郊區的山腰上。那裡除了上坡處的郵局、過午不營的早餐店、一舖牛肉麵館、一家便利商店外，其餘盡是極少會光顧的廚具流理台專賣店與房屋仲介商之流。
在如此物質環境下，那兩三年間，我整個人彷彿也被驅使、模塑成某個特定的形狀：我的牙呈現被半放棄的狀態；泡麵等簡易輕食煮得特別好；而且，我與便利商店裡那些價昂但往往質不甚精的食材用品建立了異常緊密的關係……美其名，這是生存的韌性與妥協，但潛藏其間的，則是我不堪聞問的粗率與糊塗脾性啊！所幸幾年下來，在繳出高昂學費後，總算也換取了一點點心得收獲。
而這過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進出我日常生活、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們。
就像許多畏縮小羊，最渴望相互偎暖的伙伴一般，每當我遇到各種天大芝麻小的購買雜症，不得不向旁人求援時，最歡喜接收到的，是對方一副全然理解的神情，一個每個人都會遇到類似處境的回答。頓時間，上天垂憐，眾人平等：我們是同一國的。
而這些人，在我的生活中占據了像水電工一樣，存在感偏低，但萬萬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例如之前住家附近，那位蓄著俐落短髮的早餐店老闆娘。她不只供給我一天中最重要的起士蛋土司加熱奶茶；還包括哪裡才買得到浴室排水孔專用的鋁蓋；以及附近又開了哪家SPA館與美容院，並不忘提醒要說「試用」才能獲得第一次細心奉承的服務；還有還有，隔壁巷口那個動物醫生不夠體貼細心，並隨即遞出一張她最新發掘的醫生名片。
城市遊牧的意外安慰
這幾個月我遊牧遷移，最熟悉的陌生人，變成了轉角那位每日守著小攤切檳榔的少婦。初來乍到，我每每滿腹苦惱地誠心問她，請問哪裡有五金行可以買到長柄刷？西藥房離這裡多遠？她眼睛骨碌碌，腦中轉啊轉，隨即扔出一個答案，而那答案總是萬無差錯地教我禁不住想膜拜。
而除了這些溫良好鄰，還有一些被我目為「達人」的朋友，更是對我展現了強健的生活體能。
朋友W善烹，好幾個深夜，聆聽他在電話那頭口述拿手菜的做法要竅後，某日終於有機會隨他上市集，親眼見識他與小販討論每樣食材的熟絡勁兒。素來溫婉的C，則曾羞赧地向我攤開一本已被翻得有些破舊的隨身小冊，裡面載滿各大百貨公司的週年慶與折扣日期，以及她已相中的衣裳的貨號、顏色、尺碼，以待更低折扣時速速進場、神準下單。還有S，皮夾裡永遠躺滿多家連鎖賣場與量販超市的會員卡聯名卡，那是優游於這座城市的通行證，足以供養出最無虞的生活，優渥、甜美、安心……這些年，我靠著這些人們的備詢與幫助，熬過了我在物質世界裡的漫長歲月。
我的生活史，同時也是一長串的感謝名單。他們教會我在茫茫大海裡快速撈取出所需；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這些人，為我示範了在這個時空好好生存下去的典型，一份與物友好的態度、一種輕鬆役使物質的可能。
因為他們，我也開始認清，是那些年輕時以為無足輕重的這個、那個東西，維持住了我繼續待在這個城市的命脈氣息。甚至有時候，它們是那麼輕巧地，就把你一些小小的傾斜給扶矯過來：一件小碎花洋裝，就可以拯救你於工作意外或愛情瘀青之中；一杯街角買來的紅豆湯，每個月都貼心地暖和你的身體。
類似的安慰，如此世俗又有力。我像一個初涉繁華的山頂洞人，不時驚異著：生活的確是可以被這樣建構起來的。攤開地圖、細讀DM、連上網路、拿起話筒，原來那些散落城市各角落的瑣碎零件，真的可以幫助自己拼組出一個很像樣的生活，只要你夠細心、很勤奮。
這世界，原來不是所想、所畏懼的那般，過度繁密而不可理解。甚至，它們更為堅實牢靠，值得信任。
一生中，總有許多拋下扔下放下的經驗，但只有物質不滅，始終都在。
當你絕望傷心，滿身失落，會發現至少還有它們可以期待與託付；當你被人生搧了耳光，摀著紅痛回到家，會發現它們還忠實地守候著你。已有的還不夠？只要掏得出鈔票，它們永遠在燈火通明的商家、不虞匱乏的物架上，持續等待著你，等著滿足你的腸胃、撫慰你的靈魂、填補你的空虛，等著你帶它們回家，相偎相依。
這些年來，我蛻了幾次殼，家具淘汰更新了數回，連裝扮與飲食口味也隨著年歲稍變，這些具體可見的事事物物，即參與並見證了我的成長戰役，大大小小。
當然，現在的我，對自己寬鬆了些，更容易自我原諒，不再常為不辨菽麥、失手錯買而懊惱萬分了。愈來愈常以購物取悅自己、買個歡喜安穩；也愈來愈愛上市集，尤其是大型賣場，置身其中，會覺得萬物俱全，原來世界這麼豐饒美麗。
旅行到國外城市，當地市集更不能不去，從伊斯坦堡手工藝品與歐亞香料披陳的圓頂市集、足以消磨優閒午后的倫敦科芬園跳蚤市場，逡巡至殺價殺到血流成河的峇里島烏布傳統市集，甚至連Tesco等連鎖超市也逛得津津有味。
物質開始以一種主角之姿，帶領我去到許多神祕的境地。而我也在這些必須買、要買、想買的過程中，領略了生活本身，層層疊疊、窸窸窣窣的多層次質地。
村上春樹曾在短篇小說〈東尼瀧谷〉裡，書寫了一個「只要眼睛一看到衣服，她可以說就會完全失去控制」的妻子，她最後甚至命喪在「忍不住要買」與「強抑不買」的煎熬之途。
我明白自己對物類還沒有如此深的執念，甚至這輩子都養不出這般強烈而精密的物欲。但對於這時代常見的「物」令智昏這件事，我也漸漸有一點體會了。
與物質相搏的新進階
慢慢地，隨著生命的進階，我這幾年開始留意房屋買賣仲介的廣告；試著辨識實木書櫃、磁磚地板建材的品類；逛超市時，停留於生鮮冷藏櫃的時間開始超過速食區。因為階段的不同，要架構的己是生活裡更根柢的部分了。與物有之間，彷彿得建立起一種更長久而穩當的關係。關於這一點，我只有持續地勉力自我鍛練著。
至此，我與物質間的相搏，也進入了另一個全新的局面。
這同時讓我記起，日前回到老家小住，幼時一同嬉玩的鄰家大哥調侃我：在外面獨自生活了那麼多年，你怎麼沒有學壞？我一方面彷彿被看扁地回道：你怎麼知道沒有！一方面私自叨想的其實是：我現在還好好活在那個城市裡，你知道，就已經有多了不起了嗎？所謂人各有所擅。而我所短的，偏偏又是這麼罪證確鑿，難以挽回。
就像今年農曆年間，從老家回租賃處餵貓的我，半夜突然極想吃便利商店賣的煙燻雞翅，興沖沖抓起大衣、錢包出門，但就在關上大門的那一刻，我心裡大驚：把鑰匙遺忘在屋裡了。
那夜，我一個在寂靜如死城的街道上來來回回走著，問遍每一家猶善良地亮著燈的店家住戶：請問哪裡有鎖匠？最後，我一個人頹坐在黑暗的騎樓底下，一則則地檢查手機裡的通訊錄：S現在該正在紐約第五大道瘋狂血拚吧、C與家人同住且老父前陣子生病了，以及不該再有任何聯繫的L。前所未有的絕望，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在那一刻，我得到了最嚴正的兩個結論：一是大過年期間，你是連一支把自家大門打開的鑰匙都買不到的；二是，自己再粗率得義無反顧下去，多有溫暖與耐心的朋友都會離開身邊，而你終將被這世界遺棄，遭自己的物欲報復。
尤其，當你天生就是一名戰鬥力薄弱的小小兵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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