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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無愛天 － 下
圖◎唐壽南
◎陳淑瑤 圖◎唐壽南
演說中，她常常抽離在言詞之外，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像踩著山徑，卻不留意山貌。只是努力地叫自己喜歡他，像喜歡宏達那樣自然。距離這麼近，先得喜歡他的嘴形，以及吐露言詞的方式。
當「鳶尾花」、「梵谷」這些詞閃過時，她忽然像等到獵物墜網的蜘蛛開始採取行動，讓自己思路清空，專心聽他講些什麼。
「……其實少年泓達我最崇拜的是像梵谷那樣，在烈日下孤獨地不停地畫，把自己渴死、餓死、窮死、最後發瘋，幫一聲轟掉自己的腦袋……但是，冥冥中我還在尋找心目中那個畫面……偶爾在秋天的高山上，我真的看到梵谷的金色草浪……一大群黑鴉飛過，那一刻整個充滿了生命力，你卻又很想死……」
她垂下臉，稍往右瞥，坐在她右側雙腿交疊一隻羅馬鞋往前蹺的年輕女郎，以為她是向她表示有所感，馬上也回以笑歎聲，似乎在說，好可愛熱情的浪漫青年呦。
這段話惹她反感，心底嘀咕：「動不動就梵谷梵谷死死死！」她低下頭在手機裡尋找鳶尾花。不知道他又說了啥，現場有個女聽眾唱起歌來：「現在你說的話都只是你的勇氣！」笑聲此起彼落。
她固定走的山路，入山約九分之一處，蜿蜒的斜坡山壁上盡是植物卡位，群樹紛沓的根爪之間竄起一叢叢鳶尾，緊迫卻又從容地蔓延至水溝邊。她自腦海裡調出此路段的畫面，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掛有名牌的「阿勃勒」，她認識這種樹是從它來的。邊坡的樹從腳下的山坡向上生長，被隔開在欄杆外，少數幾棵受到特赦留在欄杆內，未因開路而根除，鋪設路面時留給它一小圈立足之地，這株阿勃勒即是倖存的幸運兒之一，也是體形最小的，行人風騷之手撫幹而過，似聽見它發出一句腹語。吉永記下它還因為樹下有兩塊形似石槽的黑石，石貌方整，介乎人工與天然之間，是很棒的歇腳石。但此處路寬不及兩米，又當傾坡，從不見有人停駐。做為山上的荒石，它們身上的青苔不算靜好。
那鳶尾和阿勃勒其實並無關聯，勉強算是住在路兩旁斜對面不往來的鄰居，像這樣因某個過客的記憶而牽連在一起罷了。她和許多人一樣認識鳶尾花是因為梵谷。她路過時聽見男人鼓舞的聲音說：「那你們好幸運，它一年只有一天開花！」望去，是那位在山頂廟簷下整理善書的溫吞男人，以及一群四個至少五十好幾的婦女，其中一人聲音嬌幼，「真的噢！我們第一次來這裡！」「那更幸運了！」男人又說。他不像花言巧語的人，汲著套了襪子的涼鞋逕自下山去了；他是所有行過山上的人步履最慢說話也最慢的，總好像拖著個什麼。吉永手上的照片不是那天拍的，四個雀躍的女人剛打擾過的花失了花魂。
長葉蓊綠，花枝貌似葉片，尾梢張開剪刀狀的青芽，愈張愈大，像招潮蟹的螯，但開出來的花朵卻很迷你，不像梵谷所畫。她只拍一朵，大特寫，垂在拱橋狀的花枝末梢，風流彈動，像隻紫喙的白鳥。只是完全看不見它們排山倒海的種地方式。
演講結束後的簽書時間，吉永看見剛剛坐在背後的果真有不少是熟齡女性，或者母女，手上握有獵捕他的武器──手機。吉永將手機收起來了。她現場買了一本書，邊排隊邊翻閱。她已經很久沒有買書了，書都從圖書館借，或把書店當圖書館讀多少算多少，唯一會買的書是剛過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重新出版或清倉在書店裡堆成一座小島，自從母親叫她幫忙買一本之後。
隊伍裡愉悅的私語起初令落單的她不安，漸漸竟變成情緒高昂。書中一張爺孫四人的合照令她打胃裡一陣翻攪，傳遍全身，每週一天重回空調與亂食的世界，已經不習慣了。照片中四個人遠遠縮成一團，不具美感和意義的雜景占據四分之三的畫面，沒有大頭症的時代人們拍照都是這樣的。隱約可以看出阿嬤紮著兩隻小辮，阿公把宏達的弟弟掛在胸口，宏達由阿嬤牽著，或許小的那個才是宏達。應該就是她們遇到的那對老夫妻，那時候的樣子。阿嬤的臉龐她是以像印地安人這樣的印象記憶的。
他真好諂媚讀者，每個人幾乎都有一分鐘的相認、閒談或合影。他語氣溫柔地問：「今天怎麼會來……」、「你是……」她又回到演說時與他的距離，心底不斷告訴自己簽了名就走。但輪到她上前時她被天真的魚尾紋感化了。
「幫我簽，給吉永媽媽！」她說。
「吉永怎麼寫？」他凝著黑白分明的雙眸問，皮膚的光澤十分真實。
「隨便！」
旁邊有大概是出版社的人捉弄他說：「寫到對為止！」
「那……就……及時行樂的及，詠歎調的詠！」他用手指在紙上寫著。
「很好！」她笑著看他在書頁上寫下：「祝及詠媽媽永遠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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