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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不屈不撓的燉鴨

2015/10/14 06:00

圖◎焯両黃

◎心岱 圖◎焯両黃

沒有受過學校教育、完全不識字的母親,天生巧手、伶俐,尤其煮食這一項,特別聰慧,她自從憑媒妁嫁到鹿港,不僅是負責李姓大家族的廚娘,還要張羅一家二十多口人餐食的費用,但她始終任勞任怨地挑起這個阿信角色。也許因為這種歷練,母親後來對於廚藝的鑽研,更是用心與用情了。

我是家中的么女,集家人寵愛於一身,家事不必分攤的我,樂得飯來張口,當然更不需要到廚房勞動,廚房的工作很多,包括清潔環境、洗碗、熱菜(當年沒有冰箱,儲存剩餘菜肴必須加熱、放冷,然後才能收進「菜櫥」),提水裝滿水缸、爐火換「連炭」(一種媒材)、倒垃圾……這些都是姊姊們輪流要做的工作。我只會跟著媽媽去菜市場買菜,所以從小我對市場賣的吃食瞭若指掌,我會偷偷要求父親帶我去品嘗,再藉故說給媽媽聽,請求她也試做。

但這些無非是孩子有興趣的小吃或甜點罷了,媽媽也總是說她很忙而敷衍,真的,經常看她待在廚房,原來母親除了煮三餐外,有一些額外的食譜是專門做給父親一人獨享的。

其中,有一道「燉鴨」,就是我所知道的祕密。

守著火候就好

「燉鴨」如同這個詞;「燉」加「鴨」兩字而已,再沒有其他了。鹿港人稱菜鴨為「菜鴨母」,意指菜鴨都是「母」的(公鴨沒有經濟價值,在剛出生就被人工淘汰了),年輕時是「蛋鴨」,老了才成為做菜的食材。

早年台灣的家禽,以鴨為主流,蛋也只有鴨蛋,所以考試紙上被老師批「0」,便被戲謔「吃鴨蛋」。50年代之前,雞並不普遍,只在民家少量飼養,雞蛋昂貴而稀少,連拜拜用的三牲,也是「豬、鴨、魚」。

台灣鴨大約三百年前明末清初時期,隨閩粵移民引進,後來荷蘭人帶來歐洲鴨種,則以「番鴨」區隔。菜鴨養殖在當時農村勞力與地理環境的有利條件下,成為台灣鄉間很特殊的景觀,鹿港有地名「鴨寮」,就是養鴨專戶的集中地,電影《養鴨人家》也在鹿港拍攝。

對於戰後嬰兒潮的我來說,鴨的故事豈止這些,它是媽媽食譜的外一章,更是我廚藝學習最心驚動魄的一課。

我在高中考試落榜後,曾經到台中的姑婆家當傭,進廚房從打雜開始,姑婆特別提醒:廚房最大,磨練廚藝,直可與得道相比。當時懵懵懂懂的年紀,根本不明就裡,倒是她派的廚娘老師,我得認真聽訓,每天除了清潔環境的工作外,要學刷鍋、洗菜、洗碗、擺餐具,然後用刀、切菜;熟食材、背香料、算斤兩、看菜單;上菜場認識店家,辨別貨色,如此,都摸到皮毛了,再來鍛鍊五感的敏銳:油、醋、茶、酒的嗅覺,鹹、辣、甜、苦的味覺,水、火、氣之相容、互斥所發出聲音的聽覺,蒸、煮、炒、炸、烤之色澤變化的視覺。這樣過了一年半,才有機會接近爐子,拿起鍋鏟,但此時卻因姑婆家族的爭產事故,導致她必須渡海到外國去打官司,我的實習之路,被迫中斷。

我整裝回到鹿港老家,不知如何啟口說明,終究,我是被辭退了,雖然理由好像冠冕堂皇,但如此突然,我根本還沒有下一步的計畫。媽媽開門劈頭就說:姑婆有信送來,還給了一張支票給妳呢。

我著急地問:信寫些什麼?

「她準備去日本找兒媳依親,老了,希望含飴弄孫吧。姑婆的難處,我們是理解的,妳跟她緣分淺吧,不過,老人家很周到,給妳一筆不少的支助。妳回來正好,先幫我『燉鴨』。這是爸爸每天都要吃的藥補。」

從布莊退守回家休養的父親,不像在臥病,他每天晨起懸腕練書法,一邊吟詩念文,一邊等待母親的私房菜出爐,每天都小食至少六餐,說這是「以食補為藥」。「就是『燉煮』,沒有任何花樣,只要守著『火候』就好。」媽媽把我召進廚房這樣加了註解。

當時鎮上還沒有瓦斯,一般使用「連炭爐」(連炭:圓椎體,中間有規則的孔洞,以透空氣助燃)。以上下兩顆連炭交替燃燒,若一個燒盡,則換上新炭延續火苗。這種爐子用來炒、炸都沒問題,最難的就是「燉煮」,雖然爐門可以調整火候大小,但你不知道爐裡兩顆炭的燃燒景況,等到你看出端倪,往往已經過度或不足。必須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駕馭。

「跟煮飯差不多嗎?我以前常常煮出生熟不勻的飯。」我很不安。姑婆家的廚房,不僅裝有瓦斯,還有電鍋、烤箱這些方便工具,我早已忘記怎樣用連炭爐「煮飯」呢。

「你爸爸不能吃米飯,現在都煮薏仁或小芋頭、小米這些甜分少的雜糧果腹。」

「那更費力氣吧?」我問。

「是啊,雜糧當點心偶爾嘗嘗還可以,當主食畢竟不習慣,那會得厭食症。」母親憂慮地陳述著她如何變化小芋頭的烹調方式,以讓父親提升食欲。

小芋頭洗淨連皮,利用洗米水燉煮,這是為了讓小芋頭的中心部位也變得鬆軟,使用小火慢慢地燉煮熟透。然後將米湯倒掉,此時得準備已熬好的高湯在旁邊等待,溫度要跟先前的「米湯」差不多,將高湯倒入小芋頭的鍋裡,繼續小火燉煮。

對時間的敬畏之心

母親叮嚀我,燉煮基本上就是「加熱」的方式,但加熱有段數,一鍋水到底,那是「死熟」而已,要讓食材吃起來有層次,就得費工夫進行各種不同的轉換,尤其在轉換時,一定要維持相同的溫度,若讓溫差產生激烈變化,食材受到大刺激,表面會緊縮硬化,立刻關閉了大門,以致接下來的調味,根本不容易吸收滲透。

這道理跟煮飯不能掀鍋蓋一樣,都是為了維持恆溫的環境,讓食物溫馴、均勻到位。

至於高湯的取得,有時用豬骨頭或雞架子,有時換昆布、柴魚片,不然就是雞汁、肉汁或蔬菜等精華。高湯在媽媽眼中等同於「調味」品,由於父親罹患糖尿病,油鹽糖都要戒,這使她非常難為。媽媽利用火候讓乾硬的雜糧鬆懈,再以鮮美的湯汁使它們的形與味復原,最後每一粒都變得飽滿又柔軟。像薏仁煮成飯乾澀難入口,母親更要費盡心思,依循著筍的季節,將筍子放進淘米水中加熱,同時,要準備兩鍋高湯,一鍋高湯中先將薏仁飯放入加熱。另一鍋高湯則在倒掉煮筍的米湯後加入,由於筍子的纖維質此時飽含米湯,必須先讓筍子的水分與高湯互換後,倒掉高湯,再添加有薏仁的那鍋新高湯,兩者一起小火燉煮。其他如菇蕈、根莖類的燉煮也類同。

那麼現在這鴨子屬於體形較大的食材,該怎麼辦呢?

母親正在示範:把鴨體放進一鍋滾開的水中,然後要我搧風把爐火起旺,說:看到滾水起很多泡沫,大約二十分鐘後,撈出鴨子,把水倒掉。

接著,她把綠蔥、薑母、蒜頭與一大包藥材,塞入熱騰騰的鴨子腹內,置於充滿米酒的陶鍋內,另外架起蒸鍋,將陶鍋放入隔水蒸,每隔半小時,就得在外鍋加熱水,與調整火候一次。

「有人說,燉煮最簡單,有鍋有火就成,主婦連手也不會沾到一點油花,其實,燉煮的人,既要冷靜,更要對火候與時間有敬畏之心。過強的火常常造成食材組織的傷害,使形體崩塌,一定要均勻才行,這要靠相當的細心與耐心,一點一滴地調整,直到掌握到最合適的地步。」

父親病倒之後,媽媽成了貼身看護,出入醫院之外,還要特製私房的食療品,這些年她不知研究了多少花樣的燉鴨呢。聽她敘述,同是燉煮,想要變化滋味,除了佐料不同外,燉煮的火力與工序也要跟著有起落。不僅要顧蒸鍋,還要看好爐火,一點都不能馬虎,如此三個小時整整,守在爐子旁邊的我,汗流浹背、口乾舌燥,對照姑婆家的舒適廚房,我果真還沒有吃到苦頭呢。

「受不了煙燻,就出來洗把臉。」

媽媽為了我加菜,去市場買東西剛回來,卻惦記著我可能受不了連炭燃燒的煙氣,正在用抽水機打水到臉盆裡,淚流滿面的我,其實是看到她削瘦身影裡所支撐的那份「不屈不撓」而激動不已。

那一夜,父親很是興奮,要媽媽把燉鴨整鍋上桌,他不再斟酌食療的時辰,也堅持大家一起品嘗,不要獨享。他說:鴨肉好,脂肪低、熱量低,鐵質跟維他命很豐富,尤其含有煙酸,是人體輔酶的成分之一,對心血管有保護作用……

「食療學問很深,一輩子也探究不完,關鍵在於料理要得法,否則白費了心機。但怎樣才能發揮療養的效用,光看史料的記載是不合時宜的,病人必須親自持續又反覆地實驗,而做為藥補的鴨子,更要在不屈不撓中成就……」父親說了一大串我都沒有聽進去,但我彷彿聽到他的總結:這就是人生的滋味。

曾幾何時,父親因病忌口,只好研究起食療來了,燉鴨是他當藥吃的佳肴,但再美味的極品,也無法消受了。他淺嘗即止,胃口似乎不佳,話說多了,顯得衰弱無力,母親扶他回房躺下,我則慶幸病色的沉重,使他沒機會過問我對未來的打算。我彷彿逃過了什麼,罩頭的壓力傾刻化為烏有,便一個人將燉鴨大快朵頤起來。

少不更事的我,竟不知這是與父親的最後一餐。那年初夏,父親闔眼離世了,母親從此長齋茹素,我離開故里重回校園。我沒再進過廚房,那曾經是教我通往殿堂的一扇門,我在不識人生滋味前,就關閉了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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