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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阿房宮 － 上
圖◎吳孟芸
◎丘末露 圖◎吳孟芸
晚到的列車，早來的旅客。闖紅燈，淘氣的，僥倖的。奔跑的嘴臉是年輕，是已經不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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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洛奇斷斷續續認識，不到半年。一開始洛奇給一個單字台語菜市場名。有一次為了防止失散，不告而別，才約好回到櫃台時廣播洛奇。你的雷達偵測馬上顯示那是假名，花名。後來漸漸冒出各色人物皆相熟地喚著洛奇，更確定他是以此洋名兒行走江湖。你自己也是假名，年輕的時候滿坦率的，這兩年終於覺悟什麼都不可能了，遂以姚先生自居。要嘛姚大哥，阿姚，老姚，是無法再恥稱小姚了，順水推舟，假意大度，「過盡千帆皆不是」的超然身段，也會自嘲已是殘花敗柳，夕陽遲暮的白蘭琪，供大伙兒笑幾聲。其實你哪姓姚，叫錯了也無妨。來不及叫名字的相遇，更多更多，永不嫌多。
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種地方如今比一些傳統小旅社還便宜划算，如果你懂得利用。有房間，可好好洗個澡，如果不在乎環境清潔，能想辦法讓自己關起門來睡一覺，其他的，就都物超所值了。不過夜白天短暫停留的也不吃虧，至少主題，白嫖，無上限，就已是三十年前的此類流浪者匪夷所思的夢想了。
真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來進展神速大翻身，上一代戒嚴時期風聲鶴唳，整肅流氓不良少年叛逆學生毫不留情，恭忠體國為首要，餘者皆可辦。封建獨裁有心狠手辣的方便，好管，手持善良民情風俗大纛，人權，民主，玄妙的名詞借給你用一用，誆你們的啦。認真的就關起來。士農工商尚且戰戰兢兢，哪容你天生的百媚嬌？只能在學校。站在性啟蒙的分水嶺上，前後局步，溯回從之，手勢眼風收歛，再怎麼胡鬧總是青青子矜，坤生乾旦糊塗帳，畢業了分道揚鑣，自然煙消雲散。
這類歡場的全盛時期已經過了，網路興起，新一代的入門指南五花八門，不像三十年前的保守克難派，有緣聊起來都有一道相同或幾乎一模一樣的漸次成熟升級的線索。方向地點場所。每一個，甚至任何一個，的奮鬥歷程不脫一種取經必經之路的模式，因而歸屬與認同感較強，也有人曾經迷惑與斷言：你們將會是最團結的黑暗中的集合，堅強，友善，才華洋溢，努力尋找真情。當然這是自欺欺人的最脆弱的神話，不久就淪為笑話，供失敗失意者自貶，或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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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他，同樣圍著毛巾，說他瘦了。後來要抽菸，他居然有打火機，你們到樓下吸菸區。他不抽，陪你聊。你又敷衍他說瘦了好，年紀大了胖都是病。又侃侃而談自慚從前無法滿足他，又說要給他兩張票，你從來不是一個慷慨的人，有些事倒大方得很自然。他也算是在你身上用過心，可以列名史冊的，你跟姊妹淘私下稱他為白馬王子。
他約你上去房間，你也高興，反正讓他上。他是雙性的，有妻有子，做愛都小心翼翼，小心到令人反感，他卻喜歡讓人上。在房間裡一開始還好，做下半段時他終於忍不住掏寶似地摸出菸具來，哇靠什麼東東。怪不得他有打火機。事後你調侃他：「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瘦了。」
那是兩年前。他不是洛奇，十個洛奇也比不上。然而，近日這寶變為石的不了情，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什麼都不是了。咱們，落入凡間的精靈，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屁。無言獨上西樓，給自己戴高帽，美得冒泡。十個洛奇也比不上，落了個跟洛奇一個樣。古典的說法叫什麼？阿芙蓉癖？挺對仗的嘛，享用技巧、過程類似。還是白馬王子初期，你與閨蜜楊某推敲王子的種種雙面夏娃行止，嘖嘖稱奇。王子MAN，王子GENTLEMAN，王子西裝筆挺講電話客氣果斷音色昂然有磁性，不抽菸，偶爾小酌兩杯。扯一下領帶放鬆微笑輕輕咯動喉結坦率自己喜歡用後面。你強調：他前面也很行，也很標緻。總而言之白天是完美的夫與父。灰姑娘午夜12點鐘響，兩杯威士忌下肚，狐狸尾巴愈拉愈長，拿著手機對你呢喃：「姚哥，我們去找一間濱海旅館，夕陽下，你穿西裝我穿婚紗，海誓山盟。姚哥，娶我。姚哥，我是你的。」楊某素以通曉人性博覽群籍自傲，也掌不住笑了：「可見愈是ㄍㄧㄥ，真面目愈精采。」自歎不如。你俏皮加注：「我從來也不愛打扮，哪來西裝？」楊某立即接口：「我借你。而且，結婚需要伴娘，我毛遂自薦。」閨蜜毒舌，咳金唾玉津津有味。因又聊起，愈是金玉其外，內部尤多敗絮。荒涼時段的公園的公廁，一身勁裝提著公事包，有腰線的西裝套衫晶亮黑皮鞋，扭步蹭入懸疑的茅房，等待有腥人。盔甲卸下保不定魔吼出羶臭獸口猝不及防，魷魚死魚腐敗氣味洪流，下體不乾淨。聽說高貴姿態的OL一旦鬆懈，侍從來不及掩鼻，冤屈永不得昭雪。伏惟叩首，謝主隆恩。
靜靜穿越一條界線。靜靜變身。變臉，變心。所有的跨越與分別，愈來愈失去先人訂定的正確。歷史被重新分解。靜靜地，還原成單細胞的存在。細胞再分裂為文明開口之前的看見。無數的看見遂編織起來。編織成一間黑暗的房間，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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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奇一開始也是出現在黑暗的房間，黑暗的走廊，再閃進房間。保不定還是一個漏水的房間，底下用塑膠桶盛著，如果外面下大雨。下大雨的時節，照理到處都是水，偏偏這銷魂窟裡缺水，管線不良。水。這本是最不該缺水的天地。以水混出名堂的。敲定了你歡喜做甘願受，啞巴吃黃連。偌大的澡堂裡方位格局煞有介事，抓起蓮蓬頭，拉一拉切換手把，對不起，一概欠奉，水，不知什麼時候來。這種澡堂的基本款應有冷，熱，冰三個大水池。後起之秀簡略到只提供兩排各五、六塊沖澡地兒，其他，隨喜吧。這一間還像樣，表面上該有的都有，烤箱蒸氣室俱全，卻是虛有其表，一點點熱，一點點濕，不夠，不夠。因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得吞下另一種悶虧。冷水池本來差強人意，還能游泳，年前同業競爭生意受到影響，竟異想天開釘木板填平了，做什麼？帥哥猛男秀舞台。撥錯了算盤，來消費的，真是帥哥，分身乏術，哪來閒工夫出乖露醜？只好用招待券籠絡一些小鬼頭粉墨登場，結果是群魔亂舞，不忍卒睹，瞎起鬨了一陣。煙消雲散後徒留一具變調的平台，不知何時又加蓋上鐵柵欄，或是本來就有的？豔舞時可增添色誘身段。如今空落落的，反倒令人聯想到納粹的集中營或某種受刑室。
大約就是那一個變裝秀時期認識洛奇的。黑暗的走廊，洛奇孤魂野鬼似地冒出來，拉扯拐了你竄入一間空房，舔遍你全身，服務周到。口水氣味不佳，小事，下樓沖洗一番便罷。生張熟魏，忙著獵豔，當天下半日離開前便忘了有這人有這事。大家都是這樣的。
大家都是這樣的。從各種臭味開始。即使接觸前也都淨了身，甚至刷過牙嚼兩片青箭，滿懷期許躡走貓步，混挑眼兒，一回逛兩回逛，相互錯身了十來回，一朵花從盛開到枯萎，挫盡了銳氣，敗灰了興頭，焦躁起來，餓了，煩了。下一回再碰上，就是你了。地方就這麼大，人就那幾個，偏有這齷齪的默契，賊心不死，總以為下一秒會蹦出一個新鮮的。新鮮的？眼花嘴饞餓昏了騙自己的。熬到天雷勾動地火，張開口，臭水溝，胳肢窩，腺體騷動，皮膚泌出了鹹味兒，腳板上的悶臊癢燥也急起直追，隨著欲迎還拒輕巧嫻熟的演就，門拉過鎖好，房間裡，像蓋上了鍋蓋，煮起來了。
我好比，籠中獸。人面獸心。衣冠禽獸。獸得好，大解放。近代名儒有諺云：找到了限制，就找到了自由。這籠子好咧。
一回生兩回熟。圈內冷笑話，我跟你很熟嗎？是的，大家都有過不只一次的恍惚與失算，我跟你很熟，在那樣一個一碰就碎的琉璃夢境的時空，甚至剖腹交了心。泡沫知己，春夢隨雲散。洛奇的泡沫成形，像肥皂泡，吸吮著你的胳膊下巴，吹走了一個，又飄來一個。黏人，套話，你有呼煙哦？眼神怪怪的。一套再套，你後知後覺，洛奇在找同好。你玩票過，沒能力沉溺，也怕事。
不承認也不否認，不否認就是同好，你們開始分享，一點點鬼鬼祟祟，愈來愈鬼鬼祟祟，你們同流合汙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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