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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3之3 - 雞婆要出嫁

2015/12/22 06:00

圖◎唐壽南

◎方清純 圖◎唐壽南

雞啼,婆不啼,不愁雞啼,只愁婆不啼。阿財的老婆不及老,幾年前早就死翹翹。滿屋子雞啼,少了另一半來啼,阿財盼個第二春繼續啼。村鄰親朋牽紅線,牽來又牽去,牽到雞,牽到婆,就是牽不到雞婆。

阿良牽不到也不幫牽,只因他不喜阿財續弦,並非出於私心,而是和他亡妻交情深,不願誰來竊走她的位子。「娶什麼娶?活到這年紀也沒剩多少日子,還搞這一齣!」他滿嘴忿怨。「你別這麼說,她若地下有知,也會希望他身旁有人照顧。」我試著說情,阿良卻不領情。

七夕過,中元隨至,再隔三日,即是村裡的大醮祭。祀神,渡鬼,宴人。家家擺禮奉拜,戶戶辦桌饗客。人間歡鬧聲滿溢,抵天庭,達地府,眾生鬼神同享樂。

阿財筵六席,酬請舊知新交,款謝養雞事業往來友伙。阿良也來鬥鬧熱,家中人丁單薄,姊妹們遠嫁外地,老母又長年待安養院,屋厝空蕩荒置,節俗常略而不過,他來阿財家串門子,就當在自家過一樣。

「來,大家盡量,啤酒還是高粱自己隨意。」阿財與友人們相互敬酒,敬到拱酒,拱到灌酒,灌到酗酒。「幾箱幾打的酒不趁今天拚完,豈有放到明天的道理?」你一言,我一語,你一罐,我一瓶,酒摻話,話配酒,喝酒兼喝話,說話也說酒。

一個女人緊貼著阿財,嘴裡是熱呼呼的嬌嗔,眼中是冷冰冰的敵意,狠盯著阿良,像在防賊似地。女人原嫁給養豬的,丈夫短命早歸天,後改嫁給養牛的,沒幾年又遭不幸,現在牽上這養雞的,老天保佑,但願事不過三才好。

兩人結識僅僅一個多月,就已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有道是打鐵趁熱,阿財這塊鐵冷了好些年,如今遇上這隻風騷雞,打熱起來便沒完沒了。

「阿良,阮阿公生前有交代,要記得人家恩情……好幾十年前鬧雞瘟,我家雞隻全死了了……若不是恁好心掏錢救濟,阮家恐怕就悽慘了!」阿財喝得酒酣耳熱,說個不停。阿良叫他好了,別再扯舊帳了。他整張臉赤紅似猴屁,邊喝邊吐,又吐又喝,那女人閃得老遠,怕遭殃。阿良倒是不介意,被嘔個滿身也面不改色,抽了紙巾直往阿財嘴上送。

「阿良呀,你實在真體貼,可惜,可惜不是查某,不然我一定娶你!」「黑白亂講!」阿良笑罵道:「叫你別飲太多,飲得醉茫茫在這黑白亂講!」「是真的,我沒亂講,我對天詛咒,騙你我下一世當雞……」「莫再亂講,別人要當真了!」阿良瞥那女人一眼,只見她也面脹成紅屁,不知貪喝了多少?

大廟那頭火樹銀花開,爆燦眩惑,光彩掠目,亮滅如繁星誕逝,稍縱即無。阿良入屋清理衣身,遲遲未出來,我怕他錯過了,便進去催喚他,卻見他偎著後門,讓煙火燃得滿臉淚光。傷歌起,泣聲落。他在流淚,他在流淚,沒人知道他。我默默退了出來,把這最後的一點餘地留給他。

校門布告貼紅紙,紙上墨跡報喜訊:「賀本校六年乙班李志杰同學榮獲全縣中小學書法比賽高年級組第二名」。

文字係阿良寫的,略去指導教師名,約是不想攬這功勞,臉上還是挺得意,遠勝於自己拿獎,男孩倒不見一絲喜色,滿臉不甘願樣。

「怎麼?不甘心只拿第二?」「才不是。」「不然是怎麼了?」「被騙了!」「騙?誰騙得了你?」「你們!」

「是我不對,」阿良面露愧色道:「沒事先跟他說,前三名要代表本縣去參加全國比賽。」「原來是騙這個,騙得好!」男孩白我一眼,比桌上那疊宣紙還白。

每週一、三、五戌時,是他倆的書法之約。筆墨功夫好比武藝,上手歸上手,久不磨練也會生疏。阿良求好心切,生怕前功盡棄,強要男孩多練字。

男孩家人管得緊,對此倒樂見其成,晚飯後就放他出門。不知他是否拿這當藉口,非約定日也常見他外出,獨自在球場上揮汗馳騁,渾身一股狠猛勁,像是要把這世界擊潰似的。

「你會打球嗎?」男孩問阿良。「不會,一輩子沒打過。」「要我教你嗎?」「我對運動不大行。」「我可以慢慢教你。」男孩赤著上身,汗水淋漓,在黑暗中游動,發光。

「來啊!一起打球。」「我,真的不行……」嘴巴不,雙腳行,直朝球場走去。「投籃就好,試試看。」夜色濃,星月稀,跑場猶可辨視三兩人影,球場那頭已不見他倆的身跡,只聞投籃聲匡啷匡啷,匡啷匡啷。

隔日清晨,第一聲雞啼剛起,謠言就已升得比日頭還高。誰家誰告訴誰看見誰和誰,誰和誰看見誰告訴誰是誰?我立馬趕赴書法班,只見阿良倚牆而立,直瞪著攤在桌上的那張紙。

「你……」「嗯?」「早市有些傳言,實在胡扯至極,我才不相信那……」「我只是抱了他一下。」「啊?」「他哭了,哭得那麼無助,我不過是想安慰他……」阿良盯著面前的白紙,眼中看到的,卻是昨晚的黑夜。

「去死吧,該死的都去死!」匡啷匡啷,碰,碰,碰,匡啷匡啷。「誰該死?」「兇手。」「什麼兇手?」「害死我媽的人。」男孩一球接一球,匡啷匡啷,三分球連進四球。「我向神明許願,如果我連中十球,就讓他們死!」他奮力一投,球卻彈出籃外。「幹!」

「你媽不會希望你這樣的。」「少廢話!投你的球吧!」「不投了。這種球我不投!」「幹,少在那裡雞雞歪歪,」男孩用哭腔大喊:「如果死的是你娘你還能說得那麼輕鬆嗎?!」球滾落地,愈滾愈遠,哭聲卻愈滾愈大。

「對不起,」阿良說:「真的對不起……」

書法班關門了。醜聞訛傳八方,眾口不問實相,逕將謠言當真。「有夠不要臉,都一大把年紀還……得把囝仔顧好,莫讓那雞婆拐去了!」人云亦云,假亦成真。

屋漏雨連夜。一事尚未平息,阿良又忽遭母喪,說是睡夢中去了的。「得好死,真好命哪。」阿良喃喃自語,臉上掛著笑靨,旁人以為他癲了。

阿良辦白喪,阿財迎紅囍,婚嫁出殯日相撞。阿財本想迴避,另擇吉日設宴,但女方不同意,畢竟婚期早定了。那女人本就不喜阿良,謠言鬧開後更是極力阻攔他倆往來,阿財這趟上門也是瞞著對方。

「別為難,」阿良對他說:「就各忙各的吧!你來上這炷香,就已盡了人情。」阿財點了點頭,總想再說些什麼,兩人卻一陣默然,什麼也沒多說。人情盡了,當真,盡了。

喪樂響,喜炮放,同喧鬧,兩樣情。阿良一夜白了頭,多年的烏髮不復在。村人們議論紛紛,像是目睹天災異象似的,胡扯瞎編故事起來。「他一定是吸取孩童精氣,才能一頭烏髮六十年黑似墨!」「就是說,老在圍牆邊盯著孩子看,真嚇人哪……」

空言妄語,不犯阿良耳。阿良將一頭長髮裁短,以兒子的身分,送老母最後一程,照舊臉無淚,心自孝。喪後,阿良與阿姊們共商量,將老家產業分配好。阿良把自己那份給了姪子,他六姊的么兒;那個改冠上母姓,讓祖宗有嗣可傳,使阿良終無歉疚的,後繼子孫。

「是時候,該走了。」一日大早,阿良來向我告別。「你要去哪?」「去我該去的地方。」阿良將帽子摘下,露出一頂大光環。「我屋裡的衣物全給妳。我再也不需要了。」

「你,你還會回來嗎?」阿良無言語,只回我個笑臉,隨即轉頭,走遠,愈走,愈,遠。

我來到書法班,發現桌上一張白紙,是阿良時常凝望,思索多年的那張。紙上,半點墨跡也無;紙下,蓋著一件大紅色的嫁衣。

日頭正熾豔,心頭卻悲涼。孩童的喧鬧聲襲來,有的笑,有的哭。球場上叫喝聲包抄圍攻,運球聲碰碰跳動,一個捷足躍起,匡啷匡啷。

我將嫁衣捧在懷裡,仿阿良倚牆而站,目視那張空無的白紙,想像他正一步一步,走向彼方。「阿良……」我不捨地輕喚。

阿良不是雞,也不是婆;不必做雞,不能成婆,不再是雞婆。雞婆一輩子都想著嫁人,一輩子嫁不了人。出嫁不成,去掉女字,出家便成。●

【評審意見】

男身女心

◎廖輝英

小說寫男身女心「雞婆」一生情欲、人倫、定位乃至安身立命的幽暗無奈轉折。明明寂寞飲泣、軌道之外踽踽彳亍;偏偏行文用字活跳生鮮、節奏拿捏得像款步而來、眉眼生春的幻情女秦可卿。獨子孽子?!及地長髮就如命,既無法盡世俗之孝,且以斷髮圓此生天地親恩。作者文字細膩到位、影像一幀緊接一幀,在目不暇給中淚光隱然乍現。

「雞婆阿良」活得如此隱忍痛苦,只因生不逢時,人到半百,早生了四、五十年。若是在現世此時正年輕,那就「真幸福哪!真走運啊!活在這樣的世代,再也不必離鄉背井、走得那麼遠了!」至少能做自己啊。

沒有活對自己,也沒有活對時代,多麼令人扼腕的、若隱若現的眾雞婆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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