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投票日

◎神神

前一晚在床上讀選舉公報讀了很久。夜燈照亮了桌几上的身分證和印鑑，活像是軍營中將帥的符令。那些在沙場上毫無勝算的勇士，可能來自鄉下醫院的院長、深山部落的小學教師、賑災有功的原料商。他們沒有政黨鋪天蓋地的陸軍空軍奧援，而是以零星的游擊戰攻占選舉公報一個小山頭。我彷彿看到墓木已經拱在山頭上了，聽到二十萬參選保證金撲通入海的聲響。昔日選戰的口號與吶喊，化為脣邊悽冷的一首邊塞詩。

連日的陰雨天，來不及更換床單，還在藍綠橘黃各個花色間猶豫著。愛人背對著我睡著了，我的臀部頂著他的臀部，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不小心就把他擠下床去。也許他為了與我政治立場相反而氣惱著。在餐桌的議事上避免刀叉相向，兩支牙刷在流理台保持疏離；可是我們的嘴裡都是超市買回的牛肉，被同一牌子的牙膏漱洗過。飯後結束政治話題的舌戰，吻仍是長長地吻著。夢裡的直升機高高地飄放著候選人的廣告傳單，在紛飛的白花花的政見支票中抓住了一張，無論跳票或兌現，手無寸鐵的同志們，全面接受敵人的誘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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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投票所是尋常的小學校，平日排列整齊依高矮入坐的課桌椅，一夕間被大人們洗牌成限定廿歲以上入場的投票所，像日本卡通《絕對無敵》（絶対無敵ライジンオー）那樣，整棟小學校其實是地球防衛基地，教室球場操場泳池可以變形組裝成戰鬥機器人。我看見一個媽媽抱著嬰兒要進去投票，但被拒絕了，應該是怕嬰兒翻弄票單或哭啼擾人吧？我也看見一個爸爸帶著小孩，像導遊似地解說投票的流程。走進一人一票的民主秩序，不免有些羞怯。畢竟生而為人，有著被上帝操控的奴性，而如今選票是鐵錚錚地握在冒汗的手裡，它足以消滅地球上任何毒蛇猛獸──此刻我是絕對的無敵。

投票間是被布幕蓋住的幽閉空間，如果有幽閉空間恐懼症，很容易就昏厥過去。不禁在心裡哼歌：「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祕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瓊瑤詞，劉家昌曲），每次進入這種魔術時刻就會有點緊張，掀開簾子走出去，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兔子還是鴿子。像是進入服飾店更衣間，也會怕被針孔攝影機偷拍。從更衣間出來可以照照鏡子，但投完票沒有鏡子可照，姑且在報章媒體閃光燈的照射下，相信這個國家將是面目一新的了。小心翼翼吹乾選單上印章的紅印子，祈禱它不是一張廢票。如果是生性浪漫的安那其主義者，他會在每個候選人的臉部潦草地蓋上戳記：「圓中有卜」，天命已定，人各卜之。

和愛人開車經過兩大政黨的造勢場合，喜事和喪禮算是都去過了。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看數位電視開票，琳瑯滿目的票數跳著跳著，最後停落在6,894,744。看到那數字不禁大喊：「媽！我在這！」誰說少我一票沒差呢？少我一票，就會變成6,894,743！愛人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可是雙手仍是牢牢地握著方向盤──他不至於把車子開往斷崖，公路電影仍要一站一站地播放。在兩人的聯合政府裡，我喜歡他淪為我的在野黨，有時在心底留一個主席台，讓他霸占（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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