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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候診

2016/02/29 06:00

圖◎顏寧儀

◎方秋停 圖◎顏寧儀

候診室前綠藤垂長,幾片黃葉生出,生命持續演變與拉扯……

超音波顯影

昏暗中我依照指示平躺,超音波探頭推著凝膠於我頸間滑動,膚層漸次被穿透,螢幕隱隱顯出怪異輪廓。

「妳甲狀腺這樣多久了?」

「……」

檢驗師指著螢幕的陰影要我看,黑影於眼前突出、擴大成即刻必須面對的難題。

藥水味彌漫,人聲嘈雜的廊道不斷後退……天地頓失原來座標。

等候安排另一場檢驗,強令自己不得胡思亂想,憂心置諸夢外,意識清醒隨即又想起來。不斷與命運之神談判,求能通過此次難關,思緒不覺掉進失控的循環。悲喜籌碼於虛擬天平上擺放,此添那減,如行高空鋼索,手上長竿左傾右點,身心將墜未墜。

桌上那盆薜荔黃掉一葉,莖脈枯萎,無人留意它的憔悴!辦公室電話仍舊喧嚷,等候的日子太難熬,心底不斷呢喃,若無此事該有多好!

陽光於池面畫出條條細紋,風一起,金線便盈盈跳動起來。池邊青草翠綠得理所當然,花彩豔麗,心裡的黃葉卻生,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醫院的光線太亮,許多人臉色因此蒼白,檢驗室的鐵門緊閉,森嚴似太空隔艙或深山裡的神祕岩洞。我躺著將頸盡量仰出,虔敬而馴服地配合。檢驗師戴著口罩隱藏表情,螢幕影像屢被放大,高山谷壑接連著丘陵,偶爾見著大大小小的窟窿。游標於其間量畫各種刻度,我忍不住偷瞄一眼,只見灰黑畫面顯出教人怵目驚心的色塊,頓覺長棍失衡,天平傾倒,這一關是否我果然過不了!

之前所有考驗皆不及此關重要!等候門診那幾天,腦中不停閃動紅色警示燈,詭異圖像張牙舞爪著。

黑夜於心底蓄出大小淺灘,白天相連的水草夜裡各自汲飲夜色,這頭難過的水波流不到那頭,感覺失落卻須不斷自我安慰。不眠的夜整片漆黑,頑強意識勉強撐至天明,而後仍須若無其事地早起,繼續燃燒體力與耐性。心想或許病痛選人棲身,罹病者不見得是最苦之人!倘若夫妻需有一人落難,寧願病的是誰?內心天平又再晃動,各種考量一一被斟酌──夫細膩且有耐性,合適當病人家屬;我雖常自憐卻易妥協,注定該臥躺病床……上天是否正做這樣的安排?

相連的血緣

習慣將開過的花草夾進記事本,他日掀開,再由其身形輪廓想像它繁榮的時候,而記憶總不可靠,乾癟棕褐難辨原來色澤,何況曾有的氣韻與姿態。花是否該分生前與死後?記憶被風吹散又似著火般,童年至今的印象一一被點燃,一幕幕人事於眼前映現出來!

外婆是我童年記憶裡的奇女子,看似瘦小但卻堅強,經常披散長髮,捧著菸斗一口口抽著,兒女成家後因和外公不合獨居外頭,於街頭擺攤做起營生。外婆的攤位賣有各種零食與童玩,紅白涼粉、勁辣榨菜絲、香脆豌豆,橡皮筋、紙牌及抽獎遊戲,其中彈珠汽水和冰棒尤其吸引我。

母親和外婆總有聊不完的事,話題卻常嚴肅不愉快。我不懂其中恩怨,一心只想攤上好吃好玩的。酷暑天雙唇渴望吸吮冰涼,總巴望外婆趕緊拿木塞將彈珠壓進綠色玻璃瓶,我便可將汽水咕嚕傾入嘴內。瓶內汽泡拚命上升,瓶外冒出的冷水與我渾身濕汗淋漓整片,沁涼入腹,嗝一聲將暑氣全部打出,那是夏天無可取代的快樂。

酣暢之際耳邊不時聽見母親激動對外婆說:「大家攏講妳應該轉去!」

「我才無愛睬那個老番顛!」外婆平和的臉色瞬間翻轉……

「嗝!」汽水很快蒸騰成熱空氣,我目光繼續於各種童玩間打轉。

另一個蟬噪夏天,外婆突將童玩攤收了起來,我童年的歡樂因此少掉一大塊!後來知道外婆生病了,長期鬱卒於體內生成病毒,堅強的她終究躺下來!初期外婆還堅持抽菸,邊抽邊吐怨言。

印象中外婆與外公不曾同時出現,外婆行於她的巷路抽她的菸,外公則於屋內燃香祭拜他信奉的神明和祖先。

外婆藉菸回憶,吸吐她始終無法釋懷的情愫,縷縷煙絲盤旋屋裡,無從化解的幽怨覆於牆上或於五斗櫃一層層堆疊。憤懣不斷生根蔓延,外婆頸內的腫瘤日益滋長,脖子垂如囊袋。室內愈來愈昏暗,外婆蟄伏其中,菸管閒置案上,潮霉菸絲點不出火光,記憶裊裊消散。

螢幕黑影不斷擴大,頸內血管密布如叢林,一隻野兔蹦出,另一隻跟在後頭,樹上山蘇盛開如花,幽蘭清雅綻放,霧露凝聚滴淌無聲……

兩眼一闔上,頸中陰影便似張開之口,不斷吞噬我的精神氣力,一顆失衡細胞任意生長,病毒經血緣傳遞,外婆的哀怨形象日益清晰。

薜荔又枯幾葉,抬頭便見凋敝景象,將整條枯枝自盆內抽出,期盼剩餘的綠意繼續生長。

隔離紛亂

憂慮如焰,螢幕中等候解讀的圖像一次次燒灼起來,翻開筆記本下頁,被壓扁的梅花,花瓣比想像中要大,蝴蝶蘭黏夾書頁,竟如落難的蜘蛛般!風鈴花似關闔起來的傘蓋,花瓣輕如薄紙,隱隱勾勒花開紋路,那曾經喧鬧的夏日華麗終究收斂如芒草,花與人竟有類似景況!

今年群花怒放,鳳凰花於畢業季前便燃燒殆盡。池邊蟬噪不已,舉頭但見一隻隻黑蟬貼黏樹上,嚷叫著等候生命結束,經過之人突然對樹厲聲叫喊,頓時眾蟬噤口,樹蔭靜寂。

睡眠恍惚,夢與現實如相互激盪的水岸,一切都是虛幻,我旁觀入戲卻屢屢被拉上舞台,台上布景頻頻更換,條條馬路,一叢叢樹蔭,各種想法如跑馬燈轉繞起來……

年少對生命的理解,青春消逝後便直接跳往蒼髮老年,未料其中存有這些艱難細節。日夜交替,辦公室電話持續鬧響,心事散放個人才嗅得著的氣味。世界正在剝落,喝茶、坐臥、呼吸或視聽,平常的事有天將難完成!

落地窗前垂掛著層層昏暗,夫背對著我繼續打他的電腦,與螢幕微笑對話著。日子如常進行,冥冥當中似見著外公初老的身影──眉髮泛白,慣以右手梳理頷下鬍鬚,手中頻翻黃曆計算凶吉。外公出門多戴灰色盤帽、手持拐杖繞行既定路線,早晚三炷香向神靈告求平安,夜裡躺臥冷硬床板闔眼入眠,隔天若能醒來,生命就再往下進行……

夫認定不會有事,這些日來我心中翻湧的波濤他並不知情。

薜荔萎落,心情昏暗,如何開窗仍然無法明亮!莫名的細胞於神經、血管當中胡亂分裂,憂慮如潮汐起湧,浪裡小石相互碰撞,礁岩覆滿青苔,沉船裂縫長滿寄生蟲。桌上看似完好的木瓜淌出湯汁,切開來,一股帶甜的臭味傳出,白蟲蠕動其中。腐爛到處是,潮霉愈緊閉愈多!最憂心的事最不想提及,夫選擇背對我,電視、電腦各自閃動紛亂光影。

時間被關鎖住,白天蓄滿的正向能量入夜迅即流失,我過得了這一關嗎?白雲轉灰,喬木遇冬零落,闔上眼,感覺一把銀亮利劍就將刺進脖子,群鳥銜雲飛過,於天空寫出不明訊息。誰負責書寫生命劇本?舞台不停繞轉,光束打出我的獨舞身影,夫在另一邊,他從不跟隨我的情緒起舞。我又想起外公,或許早在外婆發病前,他們已置身不同的舞台。

夫認定一切等確診後再說,所有事前的擔憂皆是庸人自擾,我於是只能隱藏憂懼,將暴亂抽屜硬推進櫃子。

良性、惡性,人與物分別被歸類,一個病因燃出一把火焰,有人因此被焚毀,有人點亮光明。愈接近看報告的日子感覺愈難捱,被圈畫出的日期埋了地雷,一場預設災難於心底引爆無數回,悲愁與煙硝混合一起,持續累加生命重量。

當年無人敢向外婆說明她的病情,即便說了她也無從理解,嗔怒增生,生命無法正常代謝,床邊徒然擺滿她愛吃的食物!外婆身體日益孱弱,曾經凌厲的目光漸地疲憊,眼底最後一絲光采似仍等候著。

外公終究不曾現身!外婆最後一口氣吞嚥得好是困難!

宣判之後

等待之日終於到來,一樣著裝穿鞋、提背袋子喝了水,夫如常啟動車子,一路無言。呼吸沉重,收音機播放什麼全聽不見,紅綠燈指引,前路無從選擇,路況比想像中要順暢許多。日夜接連,飯店餐廳與小吃攤一同存在。涼水、炊煙各持溫度與姿態,眼前不覺晃過外婆的童玩攤,彈珠汽水瓶內的氣泡一顆顆浮了上來……前路如河,夾岸風光如布幕相繼後拉,夫錯過左轉,往前又開了段路才轉回來。

用餐時間醫院人不多,世界突然靜寂。廊道愈走愈長,候診室徒然空蕩著一排排座椅。感覺將要窒息,便深呼吸做了伸展動作,抬頭正好見著牆邊藤蔓,綠意、枯黃相互拉扯……夫忍不住開口要我放輕鬆,診門這時剛好開啟,護士探出頭喊我之名,我從座椅站起,如將萎落的植物硬被從盆裡抽拔出來!

醫生翻看病歷、開啟電腦檔案,空氣靜止,天將落下多大石子?鬚根離土失水,罪囚將頭伸往刑台,螢幕映出灰暗畫面,浮標如箭矢游走溪谷,我屏住呼吸,目光跟隨著於深淺影像中移行。河道起伏蜿蜒,潺潺水流前奔、遇阻退回,旋於彎轉處匯成漩渦,醫生指著其中一處淺灰說:「這裡生了個節結!」

節結?流動氣血何以鬱出個結?似樹瘤還是怪異積岩,這莫名因子可會茁長,如外婆腫大的頸項?

醫生參考血液檢查結果,認為定期追蹤即可!

定期追蹤,先不須做任何處置?

刀鑊住手,上天未判刑責,我蹲伏等受箠楚砍伐的命運一時反應不及。

走出診間,卸下枷鎖,腳步頓覺輕盈。醫院廊道變短,人潮陸續進來,自另一道門走出,車行路上,兩旁店家招牌醒目掛出。按開收音機,新聞一件件播出,與窗外嘈雜的景觀錯落、疊合一起。路樹輕拂夜空,雲於天上堆積、散逸成各種圖形,清朗的天空,彷見外公拄著拐杖穿行其中,行往外婆棲身之處。

薜荔又掉一葉,將那心形葉夾進筆記簿,藤蔓末端同時長出一片新葉。

辦公室電話又響,平靜接聽後傾茶入喉,感覺呼吸、血緣持續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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