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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楊明／紫荊花 － 下
圖◎川貝母
◎楊明 圖◎川貝母
這一天隋揚休假，在家燉了牛肉，傍晚時分，房間彌漫著混合了洋蔥的牛肉香味，隋揚喊黎遠吃飯，窗外玫瑰紅的天空站在還沒開燈的房間裡看著特別搶眼，不是要有颱風的預兆吧，颱風前後超市比平日都忙，而且颱風侵襲時還得照常營業，怪的是不管風多大，總有人來，彷彿等風過去了，超市裡的食品都被別人搶光了。
「你看，外面玫瑰紅的雲霧，好詭異。」隋揚說，在碗裡給黎遠添了飯，他們沒有上過床，但是吃飯穿衣這些瑣事，卻如老夫老妻般進行。
黎遠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完全不為所動，淡淡地說：「是霧霾結合了傍晚的霞光吧。」
隋揚認真盯著窗外的天空細細端詳，擔心地說：「不是又出現新的汙染物吧。」
「別瞎操心。」黎遠將紅燒牛肉連同胡蘿蔔、湯汁一起澆在飯上大口大口扒著。
桌上只有兩道菜，胡蘿蔔燒牛肉，蒜炒西蘭花，翠綠中加了一點紅辣椒，看著倒也鮮豔。
「像是災難電影的景象。」隋揚說。
「是就好了。」黎遠出乎意料之外地這樣回答。
「你希望是世界末日？」隋揚問，她不解一個希望世界快點毀滅的人還把所有時間拿來念書做什麼。
「我不希望地球毀滅，人類毀滅就行了，這樣別的生物都能活下去了。」
隋揚默默吃著西蘭花。
「就說這霧霾，不就是人類這種生物搞出來的？別的生物不使用能源，不開車，不製造汙染，不發展工業。」
這時候電視新聞上播報的是新出土的漢墓，在墓主的棺木上發現了朱鳥，記者正在訪問一位歷史學者，學者說：根據張衡《西京賦》的描述，朱鳥和麒麟、白鹿、騰蛇等構建的是仙界， 因此，朱鳥可為升天者引路，這就是為什麼海昏侯墓上畫有雲紋和朱鳥的原因了。
「這輩子活不夠，還想著下輩子，真是貪心。」黎遠不以為然地說。
「對於相信有來世的人來說，也很正常啊。」隋揚說。
「人的一輩子對地球已經是沉重的負擔。」
「如果有來世，你希望是什麼樣的人？」隋揚問。
「我希望是鯨，但我不相信來世。」
因為黎遠的話，隋揚上網查閱了關於鯨的知識，海洋公園裡的殺人鯨和小白鯨大約是她對鯨所知的全部。她從網上的資料了解到科學家們在巴基斯坦境內發現巴基古鯨的化石，而這顯示鯨原本生活在陸地上。由於覓食競爭激烈，巴基古鯨不得不由陸地轉向有水的地方棲息，像鱷魚一樣，突然從水中鑽出來捕食食草動物，久而久之便習慣於水中生活。經過八百萬年，陸上食肉動物進一步轉化為海洋哺乳動物，而八百萬年在整個進化史上只不過是一瞬間。
離開了陸地，以海洋為生存場域的鯨雖然體型變得巨大，卻未能躲開食物鏈頂端人類的迫害，因商業捕鯨導致鯨數量銳減，為什麼黎遠選擇了這樣一種生存面臨危機的生物呢？這和他希望從海裡找到無汙染的能源有關嗎？
考完博士，等著成績揭曉的空檔，黎遠得到了一個兼差，隋揚對於黎遠的家庭背景一無所知，他不說，她也不好多問，他們已經同居大半年了，但是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和同居初期沒什麼不同。
「如果你們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不如趁早結束你們的同居關係吧，免得白白耽誤了你。」竇姐說。
可是隋揚捨不得，她喜歡早上起來忙著張羅吃食，兩個人一起午餐，也喜歡下了班看到黎遠在超市外等她，兩個人一起走回家，她不知道戀愛究竟應該是什麼樣，但是這樣一種簡單的相處，她也不捨得不要。
隋揚想，她是喜歡黎遠的，但黎遠只是將她視為眼前一起生活的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別人。
有了兼差，黎遠每天早上就得出門，隋揚早早就起來準備早餐，還為他裝好午餐的飯盒，飯盒是保溫的，讓他中午吃，照顧黎遠的生活起居對於隋揚來說很自然，也許這是女人的一種本能。
博士考試結果公布了，黎遠順利考取，他減少了兼差的時間，隋揚特意配合黎遠的時間安排休假，在家做了幾個平日難得吃到的菜，算是慶祝他如願通過考試。正好是電視新聞播出的時間，記者說，流感疫苗發現問題，在全世界各地造成上百人死亡，已經引發多國恐慌，如今醫院已經停止流感疫苗的注射，正追查這一批疫苗的問題是如何發生的。
「以疫苗對抗流感本來就違反自然。」黎遠說時手沒停地剝蝦。
「你的意思是得流感才是自然的？」
「如果那病毒本來就存在於地球上。」
幾天之後，新聞上說有一座機場因為系統遭駭客入侵，不僅航班大亂，還有兩架飛機在跑道上發生碰撞起火燃燒，造成二十七人死亡，兩百三十一人不同程度受傷。
「不知道前幾天的疫苗事件是不是也跟駭客有關。」隋揚有些憂慮。
「怎麼你關心這事嗎？」
「只是覺得危機無所不在，原本到醫院打個疫苗是小事，卻丟了性命。」
「南來的候鳥遷徙，鮭魚返回原生地產卵，也只是生物習性，卻不知道人類的網罟等著牠們。」
住在一起一年了，隋揚再一次感到黎遠無比陌生，過去在她眼中的博學多聞，如今卻讓人覺得偏執。
這一年冬天，溫度始終不降，都12月了，白天都還有二十四、五度，穿件襯衫背心就行了，超市旁邊的服裝店叫苦連天，進的外套都賣不出去。終於在耶誕節前降溫了，雖然外套大衣能賣出去幾件，卻因為已經進入折扣季，利潤很有限。隋揚一直想著吃火鍋，之前實在是不冷，把握降溫時機，她買了各種火鍋料，回家和黎遠一起吃火鍋。
超市打烊，黎遠沒在門口等她，隋揚打電話，也沒人接，她覺得奇怪，只好發了訊息給黎遠，說她不在門口等了，開始往回走，也許今天黎遠出門晚了，會在路上遇到。兩大袋食物著實不輕，隋揚後悔拿了那棵特別大的大白菜，原以為黎遠可以幫著提。
一路上沒看見黎遠身影，隋揚只好左手右手輪替著提，終於回到住處樓下，樓上燈沒亮，她心裡胡亂猜測著，進到屋裡，桌上明顯處有黎遠留的字條：在學校做實驗，今天不回來了。
不論他究竟愛不愛她，隋揚意識到黎遠快要離開自己了，她應該試著挽留嗎？竇姐說：「挽留他做什麼？白白耽誤你，我給你介紹男朋友，我老公的親戚，不錯的，是大學生。」
隔了幾天，竇姐口中的大學生來到超市買東西，試圖不著痕跡地先見一面，男人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走在人群裡不引人注意，打了照面也很快忘記，想不起他模樣的那種。竇姐說：「這種人最適合做老公，別的女人記不住，誘惑自然少。」
第二天是隋揚休假，男人約她看電影，他自我介紹說叫秦子岸，名字不符事實地充滿文藝腔，言情小說流行的年代出生，媽媽一時興起給取的吧。看完電影，秦子岸又請隋揚吃甜品，回到家已經十一點，秦子岸陪她走到樓下，隋揚偷偷往樓上瞧，黎遠正站在窗邊往下看，隋揚心跳起來，那一刻覺得黎遠還是喜歡她的，他的嫉妒心被挑了起來，隋揚匆忙和秦子岸說了再見，丟下他的那一句：「下次你休假，我們去吃牛排。」
回到樓上，黎遠並不說什麼，沒問她去哪，也沒問送她回來的是什麼人。
過完年，黎遠再開學時就搬到學校宿舍了，隋揚正式和秦子岸交往，套用日劇中常見的說法：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下一個農曆年前，兩個人就結婚了，竇姐非常開心，她和隋揚也成親戚了。
兩年後，隋揚通過進修取得大學文憑，一點不耽誤還在暑假生下一個兒子，當上超市經理。一天有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來到超市找隋揚，他們趨前問：「黎遠是不是曾經和你同住？」
隋揚點頭，心一下揪了起來，黎遠出事了嗎？
兩人拿出證件，他們是員警，這畫面隋揚不陌生，電影裡常看見，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生活裡會出現。
「我們想問問他的事。」
「他怎麼了？」
「他的人平安，但究竟做了什麼，目前我們還無法透露。你是他的前女友嗎？」
「我們是室友。」隋揚說，她不是為了撇清，而是黎遠從未說過喜歡她，沒有吻過她，甚至沒有牽過她的手。
員警問了一些黎遠讀博士初期的生活情況，然後走了。
黎遠究竟做了什麼？隋揚緊張地胡思亂想，卻毫無頭緒，她打黎遠電話，關機，她翻箱倒櫃找出黎遠一個同學電話，對方說，黎遠蓄意破壞研究室裡一個重要試驗，退學已成定局，不知道會不會惹上官司。
「什麼樣的實驗？」隋揚問，雖然她知道自己很可能聽不明白。
「透過不同物種的基因轉換結合，找到延緩老化的途徑，但是現在電腦中毒，不但所有資料沒了，整個實驗也因為設定的溫度改變全毀了，警方調查發現讓電腦中毒的駭客是黎遠。」
隋揚想到蠕蟲，在她的想像中透過網路啃齧一切，網路是通路，但是出口在哪？她不知道，這通路既可以走向發展，也可以走向毀滅，而她的生活裡只有超市的網上購物和此有關，同樣是購買洗衣粉衛生紙，只不過途徑不同，本質卻並未改變。對於員警的提問，她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畢竟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員警沒有懷疑，她沒說黎遠曾經告訴她樓下的洋紫荊並非獨立物種，它是兩種不同羊蹄甲的混種，和馬與驢交配生下的騾一樣，不具備繁衍的能力。
一個星期後，隋揚得知可以去看守所看黎遠，她去了。
黎遠看見她，微微笑了，人瘦了些，精神卻不錯。
兩個人不合時宜地說了些近況，在會面時間即將結束前，隋揚終於問了：「你喜歡過我嗎？」
黎遠點頭。
「那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毀了你的幸福人生。」
隋揚帶著答案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原來他早就決定這麼做了。
終於得到她一直想知道的答案，隋揚卻又不知道是他喜歡自己卻無緣相守比較遺憾？還是他從未喜歡過自己比較遺憾？
山坡依然開滿了紫荊花，一片鮮豔的紫紅色，雖然沒有繁衍的能力，卻一點不影響滿樹的花爭相綻放，伸展的花瓣猶如一隻蝴蝶，但是終究沒能展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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