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擺尾

名家奏鳴曲

〈海洋腳跡〉◎廖鴻基

出或沒有好幾種方式，水面才允許如此自在，而且，再也沒有比大海當中那麼的遼闊和深邃，那麼可以隨興的躍起與下潛。

體重、動能、身形和質地，不同的條件關係著破水的能耐和姿勢。像那高台跳水，選手競逐的是騰空剎那間身體平衡的操作能耐、如何流動身軀最美的瞬息引導下墜，當然，決勝關鍵往往在破水以後水面到底留下多少水花波痕。撞破還要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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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翅膀又能潛水的海鳥，像燕鷗，低空停駐撲翅凝成一朵蝴蝶，判斷、等待，一鬆手便墜落成雨滴撞破水面，啄咬那水表浮游的小魚。鰹鳥會盯上、尾隨出水的飛魚，當飛魚斜劈落海，鰹鳥兩翼後縮夾緊，繃成一把利劍，刺入水裡繼續追逐。熱帶鳥好眼力，以高度換深度，位能換潛能，自數十公尺高空海面引力拉撐了弦射出自己這一支箭，衝破水面深深挖掘海底的獵物。他們撞破海面，有的淺、有的深，不在乎濺起多少水花。

海豚最不在意水花大小，有時，覺得他們故意炸起大沱水花，招惹注意。稍稍下潛，俐落迴身，大弧掃擺尾鰭衝向水面鏡子裡的自己，尖嘴點破，騰躍衝出，把握短促的空中停留，那衝撞開來的些微高度，盡興的扭擺、抽抖、圈轉，彷彿掙著要凝住那流光的無情，甩脫身上每一滴纏黏的海水，根本不在乎落水的姿態，只為了空曠單調的海面栽一朵壯盛的水花。衝刺、點破、撐開、解放……再摔回來的遊戲。比一比，放得愈開，摔得愈好。

巨鯨也會這一套，只是身寬體胖，每一次放縱都得考慮是否耗費過多無謂的熱能。偶爾躍起，多半是帶著求偶的目的：看，不顧一切地為妳拍響海面最大的掌聲，為妳翻騰綿綿不絕的韻律浪濤。不是都這樣嗎，愛情才可能不計較成本。

最奧祕的是喙鯨，無聲息的破水淺露，恐怕吵醒了浪花似的，輕輕將鼻孔和小部分背脊點露海面，海水薄衫是他的羅敷使君，露點不得已只為了換一口氣。不小心看見了，靠過去？也不倒栽，也不彎腰，暗自吞了鉛塊似地，保持原來的姿勢，如浮露初始的無聲無息，如海的平靜，悄悄沒入，漣漪也都省了。輕浮不為了衝破水面，離去自然沉沉穩穩。

抹香鯨的離去安排得最有韻味：彎腰，頭部先下潛，流動的脈波後傳，拉出尾柄拱起海面；一波波都是道別的醞釀和預告；不急著、不急著，別離的弧線如大洋長浪般柔軟幽雅，深潛的風度和氣度，緩緩揚舉大片尾鰭和天空平行，帶出的水簾子懸凝在他的鰭尾，落水如瀑、如雨；直到這時，別離的感傷悄悄攀住了水簾滴落；以為結束了；不，尾鰭倏忽翻綻挺立，與海面垂直；是了，是了，已經無可挽回，一吋吋悠緩的沒入，和花芽相反的方向，海水泥土嚥下了告別的最後一句，敷鋪成海面圈圈擴散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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