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隸亞/自由副刊〕
她躺在清晨時分,在我身邊,輕輕呢喃這些過去。
陽子講得入神,反倒我聽得出神。
一尾金魚從眼前張著嘴,游過來,又游過去。我的手指縫隙還如此濕潤,剛從幾株水草離開。
陽子與我躺在單人床,我的肩膀超出床墊的邊沿,隱隱地懸空著。即使身處狹窄位置,她也絲毫不蜷縮自己的身體,而是霸占更多空間,將我擠出我們身下的面積。
隨著外頭閃現的陽光,影子變成被打碎的音符,以不規則的節奏投射在單人床旁的木質地板。棉被內裸露的陽子的肩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陽光底下變成金橙色了。
金色的光線照進屋內,皮膚上細微的毛孔,忽然變得好清楚。
我打斷陽子的地下室故事。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生物課本裡面,左邊畫著男生的身體,右邊畫著女生的身體。老師根本害羞到不敢教課,竟然搬出一台收音機,放入一卷錄音帶。從兩個漩渦似的黑洞裡,傳出機械式的女音:這是陰囊,位於陰莖根部下方位置。用途是保護睪丸。陰囊會隨著氣溫收縮變化,氣溫低,陰囊會收縮,氣溫高,陰囊鬆開,達到散熱。
老師背對著世界的疑問,獨留我和收音機面對陰囊熱脹冷縮的祕密。
窸窣,窸窣,有塑膠袋來回磨擦的聲響。
老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偷偷轉身,把兩顆橙色乒乓球丟進透明的塑膠袋底部,把頂端打結,握在手中。
她把塑膠袋高舉。來,就是這樣,陰囊裡面會有兩顆,這個就是剛剛錄音帶介紹的,睪丸。
班上的男生幾乎都在低頭竊笑,他們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隨著講台前的那一包塑膠袋持續發出窸窣,窸窣,教室的牆壁內部好像也跟著發出嘻嘻的聲音。老師還站在講台黑板前,甩舞著兩顆橙色的土雞蛋。不,橙色的乒乓球。
我把這些回憶講給陽子聽,她說完全想不起來這些事。什麼乒乓球,什麼老師。陽子說的躲貓貓社團,我也想不起來,攝影社隔壁那間教室的玻璃比暗房還黑,連電燈也沒有。打開黑色的大門裡面還是黑色。
我有點沮喪,低頭看了陽子的身體。比起蓬鬆長鬈髮,擺放在觀景窗正中央,兩乳之間的海溝更吸引我的注意。
我把臉靠近海溝,發現內裡反應竟然是有回聲的。
陽子把那張寫滿對老師的各種詛咒與髒話的紙團交給我,叫我假裝是我寫的。
我說好。
體育課的時候,她把自己不小心踩到爛泥巴的運動鞋脫給我,跟我換穿。
我也說好。
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廁所的門板外,那些高年級生將我包圍拿起清潔劑噴向我的嘴巴。罵著男人婆、陰陽人。她冷冷地看著,轉身就走。
我張開的嘴巴來不及收起,也好像是在應答。張開的嘴形像是在說,好。
與陽子的再度重逢,我驚喜又卑微。在今天以前,我無止盡幻想過她身上的味道,水蜜桃,香橙,蘋果,葡萄,各種我熱愛的水果的香氣,或是百貨商場裡香氛區,彌漫飄散紫丁香,西西里島檸檬葉,桂花,牡丹,以及黎巴嫩白西洋杉混著甜麝香收尾的後味餘韻。
重逢以前的日子,我在天母一家日本貿易服飾行當網拍助手,騎著摩托車送貨去西門町的二手服飾店。服飾店的男老闆娶了個日本老婆,她的辦公桌總擺著水仙花。
她天天看花,我天天看她。
下班後就看日劇打發時間,每天睡前把左手跟右手輪流伸進褲子,做著跟美女談戀愛的幻夢。
我時常幻想自己就是那朵水仙,讓她捧在手裡,感受肌膚之親的溫柔。可是,這些都沒有發生。我只是繼續看著她,她也繼續看著花。
開店,關店,時間久了,我覺得我看她,也好像在看著一朵水仙花。
我渴望更多豐滿的花苞。
等待開花之際,老闆娘總是把到貨的新款日本男裝往我身上套。
她似乎隱約明白我從未說出口的那點心思,廓形剪裁的西裝外套讓我看起來肩膀更寬,身體更厚實,女性化的臀線也消失在上寬下窄的褲管。
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路過的女學生們不叫我小姊姊,改口叫我小哥哥。
店裡沒有男員工,她們叫的當然是我。
我總是穿男裝。
唯獨服裝修改間的阿姨逼迫我清醒。
妹仔,這是男裝喔,你知道吧。這是男裝啊,你穿起來鐵定會太大,看看別的啊,不要老是買這種。
修改室的阿姨總是邊拿出捲尺,在我身上比畫,又轉身在西裝外套尾端以彩色粉片畫線做記號。
修改男款服飾,讓原先垂落的男肩緊密貼合我肩。從修改阿姨緊皺的眉,我才知道從開扣的方向,襯衫外套的前後布片,老早就暗暗細分男女有別。
原來世界分成左上右下,右上左下。
扣子在右,洞在左。
我要當個男孩,女孩就該在我左邊。
閉上眼,試圖讓心緒冷卻。我低頭確認,陽子確實還躺在我左邊。她的左眼還在左臉,右眼還在右臉,只是眼角似乎蔓延到臉的邊界。我伸手觸及,沿著肥美臀部往下,陰部核心的果實仍在被窩裡散放春日的海邊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