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林志鴻
用生活與筆觸填滿紙頁的空白，每道線條都是日常的軌跡。對於蕭言中而言，漫畫從來不是身外之物，而是自我存在的證明。他將生活感受直接兌現為以線條講述故事的本能，透過漫畫的筆法展開觀察人間的寫生，深刻連結著你我共處的時代生活經驗，一幅單幅漫畫便能帶來聯翩浮想。2017年原創的「指劍畫派」，則是蕭言中迎向數位時代、於平板上以指代筆而成「指劍」揮灑的原創心法。台北當代藝術館「指劍之舞─蕭言中創作40周年經典作品展」展期至2月16日。
保羅．克利說：「繪畫就像是帶著線條去散步。」在南投中興新村的兒時歲月裡，蕭言中描繪課堂趣事的塗鴉，領著他來到了都會，而後，憑藉著手中的沾水筆，蕭言中成了用線條代言人們所有想像的漫畫家。1984年，蕭言中在「全國漫畫大擂台」獲獎，報紙單格漫畫的日更連載，為他設下了與時間壓力競逐靈感的創作規則。面對每週7天、每晚7點交稿的「鐘點戰」，他回頭解構《格林童話》與世界童話，重新改編角色性格並顛覆結局，密集壓縮的創意實戰，讓他用筆尖的線條編織出新的童話網絡，催生了詼諧幽默的《童話短路》單格漫畫系列。在那些令人莞爾的畫面裡，有著凡人俗世的剪影，目之所及，人世總有數不清的故事，等待他動筆。
故事新編的時代劇場
比利時漫畫《丁丁歷險記》、《藍色小精靈》、荷蘭《米菲兔》家喻戶曉，漫畫更是法國人引以為傲的「第9藝術」，它是連結創意、想像與現實世界的通道。在蕭言中的認知裡，並無所謂漫畫與藝術之別，兩者互為一體。他是善於講述故事的行家，他的單幅漫畫本身即是一幕舞台劇，內容簡易而層次豐富，觀者必須要有時代的共感和幽默感，才得以領會、悟出其趣，「指劍之舞─蕭言中創作40周年經典作品展」策展人黃志偉詳加分析他在不同創作階段內容鋪陳、敘事筆法的差異與變化：「在蕭言中早期各個系列的構圖裡，主、配角次序簡易分明，再施以些許配角圖像的點綴，以及顯現動態晃影的誇飾線條，畫中角色逗趣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近期的『指劍畫派』風格依然以單幅敘事的方式呈現，但更為純粹、單一，直接演繹角色的獨特姿態與個性表演，與以往作品的差異，在於線條的表現，以及故事更為簡易而趨向精神性的捕捉，或者僅僅表現線條的流動性動態造型，昇華了主角的存在。」
漫畫不需要過多的修辭，它總是以最為直白的方式打動人心。黃志偉認為，「要談蕭言中漫畫創作的美學成就，可由其成名之作《童話短路》認識起，他將東、西方的童話、神話、傳奇加以改編、混搭、調和出故事情節，由此得以感受到他與眾不同的創作觀點，以及意欲和其他創作者做出差異化的意圖。他那一時期漫畫風格的獨特性，既非美式畫風，更不是日式風格，其中或許帶有微調歐美線條的折衷表現，發展出辨識度極高的筆觸線條和造型模式。再加上他多才多藝又多元的藝文參與，如舞台劇編導、演出、文學、音樂、主持等跨域參與，讓他的漫畫美學擁有更多元的視角與深度，在單幅畫格裡道盡題材內涵的個中況味，可說是台灣文化藝術界中跨領域的先驅。」
禪武，新時代書法的藝術性
所有的偶發，都是一種必然的等待。為了這一刻的到來，你必須有獨立的思考和自由的心態，具備感性的體驗和投入，以及理性的把握和判斷，才能從偶發中吸收前行的動能。進入數位時代後，蕭言中改用平板進行創作，在黃志偉眼中，「指劍畫派」的創意發想並非僅是科技與技術的激盪，這份轉變映照著蕭言中不斷追求創新與自我挑戰的態度。數位工具的使用，既是與時俱進的選擇，他也從中體認到線性來自筆性，而筆性來自心性的線條表現哲思。平板觸控的方式擬仿了用筆的面積力道，也擬仿了筆觸暈染線條的各種效果，但最終仍需借助畫者的心性、意念和技術，才得以表現線條的質地與表情。
回望蕭言中漫畫生涯的轉變，一切看似命中註定，但這道行雲流水般的「指劍」之路，是由不斷探索與實踐的迭代歷程所鋪就。蕭言中的兒子蕭邵陽說：「在父親心中，50歲是人生的分水嶺。他常思考，身為一名漫畫家，還能創造怎樣的里程碑？還能實現怎樣的人生成就？他堅信，漫畫作品應當具備進入美術館的實力與價值，所以他的『禪武』系列想要展現出如同『新時代書法』的藝術性，將中華文化的精髓，透過現代媒材演繹出前所未見的風格。」平板對蕭言中來說，是一場創作工具的革命。他過去執著於線條的連續性，不願斷開的筆觸在落筆時面臨技術的侷限，而平板打破了這一切，賦予他實現心中乾淨俐落線條的暢情自在。「禪武」系列的線條一氣呵成，簡練至極，幾筆之間足以傳神，充滿靈動之美，每一筆都流淌著蕭言中看待人生的深刻體悟。即便他有時僅用5到10秒完成一幅作品，但那都是歷經無數試驗的得意之作。
指劍畫派，化繁為簡的極致
蕭言中是個不常做禮拜的基督徒，卻從夢中的神佛找到靈魂的契機。他將這個啟示與武學的哲思相互結合，創造出一種猶如草書與行書的繪畫形式，融會東方哲學與武藝，將中華文化的靈韻注入每道線條之中，那既是信仰的體現，也是文化的詮釋。
一次偶然的機遇，蕭言中在完成〈舐犢情深〉的平板草圖後，驚覺那筆觸未經修飾，卻蘊藏著原始的生命力。這幅草圖讓他深刻明白，藝術並不在於繁複的堆砌，而在於直擊人心的簡約。從那時起，他開始追求「化繁為簡」的極致，最終構築出「指劍畫派」的美學體系──用最簡單的線條，講述最具氣場的故事。蕭邵陽想起父親曾和他分享，畢卡索在確立個人風格前，已經擁有深厚的素描功底。他以畫牛為例，娓娓訴說畢卡索用減法進行創作，只留下無法刪減的精髓。指劍畫派亦然，將人物的印象濃縮到最少的線條，讓線條吸納動勢與力量，卻又將其柔化為抒情的表達，筆劃之間，不僅是形的呈現，更是情感與氣場的凝聚。
萬物有靈，皆可成神，神乎其神，技超其技。蕭言中於2017年棄筆從指，獨創「指劍畫派」，力求將畫筆凝練於指，御指如劍，指由心起，揮灑自如。從手中無筆、心中無筆到指筆合一，他於平板之上，以指代筆，在輕重臨界的瞬間，創造出毫無猶豫的俐落線條，將用筆自起筆、運筆、收筆、側鋒、中鋒與永字八法一一轉換到位，徹底展露書道「筆走四方，八面出鋒」的氣勢，達到心手兩忘的境界，同時將武術與禪學融合，以純粹、簡練之筆法線條，表現「人、土、水、火、風」5大系列之明星、神佛、太極和劍術等意象化的圖像，形態各異，寓意萬千，將東方的神話系統進一步回溯至文明的共源，這樣的創意既發自本心，又有一股聚焦世界關注的自信與期許。我們如何看待蕭言中的每次落筆，所能具體反映的時代性？黃志偉特別提到：「化繁為簡的線條力道，寥寥數筆盡顯禪境，更流露出蕭言中幽默與愛的人生哲學：簡單，深刻──簡單，寥寥幾筆，道盡一切；深刻，則是對象的靈魂精神性的生動表現。工具本身便能反映出強烈的時代性，蕭言中『指劍畫派』所帶出的漫畫藝術，表現出一種帶著傳統意象的當代時尚感視覺，用線條表現出對象之精氣神。」
蕭邵陽成長於《假面騎士》、《七龍珠》、《火影忍者》風行的年代，但他更偏愛《史努比》和《加菲貓》這些描繪日常的小品。他相信，能將日常化為動人故事的漫畫家，對生活必定擁有極其敏銳的感受。「他們從平凡中挖掘美好之處，而我的父親正是如此。」在AI發展迅速的今日，蕭言中的「禪武」系列以超越技術的深度，立於科技洪流之上，難以被AI所取代。因為那畫面根植於心，AI的模仿無法與其相提並論。「父親曾說，當人們不假思索便能認出他所畫的瑪麗蓮夢露，那麼，他的『指劍畫派』便成功地講述了超越形象的故事。」數位時代漫畫的未來走向，勢必更貼近人們的心理層面，當繪畫技巧逐步由AI代勞時，差別在於故事是否足以觸動人心。蕭言中的「指劍畫派」不但詮釋了何為藝術，也詮釋了何為生活的真諦，由此照見人性與感知的深度。
蕭言中小檔案
蕭言中（1965-2023），是漫畫家，也是藝術家、教授、舞台劇導演編劇、節目主持人多棲的全能型創作者。1984年，蕭言中以《童話短路》單格漫畫席捲台灣，從此不間斷地發表了30餘本漫畫創作。蕭言中始終堅持以「單篇」形式創作作品，走過30年的創作之路，他放下多年慣用的沾水筆，改以平板電腦創作，以指成畫，在平板上自由遊走，揮灑精煉出更多一鳴驚人的創作。
1965年，生於南投中興新村。
1985年，《童話短路》出版，銷售逾50萬冊。
2017年，創作「IMAGE禪武」並創立「指劍畫派」。
2021年，於巴黎舉辦「IMAGE禪武」個展。
2024年，台北當代藝術館「指劍之舞─蕭言中創作40周年經典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