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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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鄭宇翔/安全戲水

2023/12/07 06:30

鄭宇翔。

作者簡介:

鄭宇翔,一九九五年板橋出生,生日是巨蟹座的最後一日,曾就讀台灣大學法律系,目前在安和路的泰國家庭餐廳工作。

得獎感言:

感謝家人們的寬容,感謝朋友們的支持,感謝評審的肯定。

 

★★★

photo:Shutterstock。

安全戲水◎鄭宇翔

陳勢安以前被水鬼抓住過一次,不過他逃脫了,現在他不會被抓住第二次。

他抬頭從水面咬下沒有味道的空氣,接著放鬆力氣,以身體的重量緩慢沉沒水中。他的臀部抵住冰涼的游泳池磁磚,淹水的耳朵接收著換氣,划水,踢腿的擾動,在水藍色半透明的泳鏡後面,直視這個水藍色的四方形世界。顆粒狀的氣泡從嘴唇逃脫,忍耐到了極限的時候,陳勢安揮動手臂破水上浮,再次用力呼吸,好像被重新允許活著一樣。

鼻梁給他暗示性的疼痛。

他想起了自己的憤怒,開始專注使用力量,在五十公尺泳道上反覆來回。

好像要冷卻身體裡面的熱源,他幾乎每天都去游泳。溫暖的風催熟季節的水果,表皮底下緊實的果肉,飽和的酸與甜。少年的身體也是一樣,隆起的肌肉線條像是力量的起伏,褲襠內性器的形狀,臉頰上面的兩、三顆青春痘。陳勢安抓住吹風機,快速撥亂頭髮,眼睛無意識地看入鏡子裡面的他自己。

在某些瞬間他會誤以為他是男人了,彷彿少年是一條漫長的泳道,他已經順利游過去,直到父親出拳把他打倒在地上。這種事情會愈來愈少的,他想。他的心臟會更強壯,輸送更多的血液與憤怒,他的拳頭會更快速,砸在敵人的臉上打斷他的鼻梁。陳勢安的骨頭是一點一點燒紅的。

他回頭看了更衣室的時鐘,他還有很多時間,不像那些免費使用市立游泳池的老人們,他們都快要腐爛了。

為什麼不趕快去死?他離開了游泳池,心裡面暴躁地想著。

 

陳勢安沒有興趣對他人施加痛苦,也沒有特別的正義感,在學校看見欺負人的場面,他感覺自然得沒有關係。反正不是我就好。

如果找我麻煩,他想,我會打碎他們的牙齒。

闖禍惹事的少年們逃課抽菸,他們捏著菸蒂回教室,丟棄在別人的背包或是鉛筆盒。這是他們做記號的方式。被冒犯的人如果反應強烈,他們就會挑釁地拍拍你的肩膀,說聲不好意思。他們是等待著起衝突的鬣狗。打算捍衛自己的人被迫去思考,是不是準備好承受拳頭,是不是會流血?鬣狗的眼睛擅長捕捉瞬間的猶豫,從此判斷你的意志與力量。

如果你是軟弱的,那麼從下次上課開始,你就是他們嘴巴裡面的一塊肉。

陳勢安明白這樣的遊戲。他是瀕臨沸騰的冰山,看似穩定地滑行在水面。他甚至有這樣的感覺:他正在等待著發現菸蒂,給他一個打架的理由。他並不仇恨敵視任何人,只是他身體裡面好像有些問題,可能需要暴力地解決。

他不知道鬣狗的眼睛如何看著他。

陳勢安在學校有說話的對象,但是放學不會聯絡,週末不會一起出去。他的幽默是平庸的。課業的分數在普通水準,體育成績還可以,例如短跑與游泳這類型的運動,完全倚賴自己不需要合作的,他幾乎沒有輸給任何人。

但是孤獨是弱點,他知道,孤獨永遠是弱點。

陳勢安後來等到了他要的菸蒂。他的手心潮溼,在褲子上仔細擦乾手掌,從鉛筆盒撿出菸蒂,緊抓在右手拳頭,像是捉住了一隻困擾的蒼蠅。他沒有鬆開手,整堂課維持一樣的姿勢,一樣準備好的拳頭,安置在課桌上。附近的同學們偷看著嚴肅的拳頭,陳勢安也不在意。那不會影響什麼的。

下課時候他往找麻煩的少年走過去,攤開手掌把菸蒂還給他,鬣狗們沒有起身移動,只是抬頭淺笑著。

「這是你的。」陳勢安說。

鬣狗接過菸蒂,隨手又往地上丟。

「噢,丟錯地方了。」

陳勢安往下看著少年的臉,鬣狗的眼睛也盯著他。他的拳頭是鬆開的,沒有任何害怕,他的心裡面有一把刀,但是現在陳勢安還不打算使用。他們是不是真的能看穿他呢?

「不好意思啊。」鬣狗伸手拍拍他的大腿,假裝輕鬆地說。

今天不會有打架了,他想,也不會有誰流血。

陳勢安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站立著,他面前的鬣狗只是坐著,他再次往下俯視,彷彿拿到了他們的眼睛,那個可以看出力量與膽怯的眼睛。

他伸出手掌停留鬣狗的頭上,語氣鎮靜地說:「沒關係,不要有下次了。」

 

陳勢安的頭髮沒有完全吹乾,頭皮隱約潮溼著,彷彿當年水鬼溼漉漉的手,偷偷撫摸著他的頭髮。

他利用溼氣把頭髮抓上去,稍微按壓固定,眼睛因此沒有了遮擋。陳勢安的外表並不差,不過他沒有很多信心,這種事情不是肌肉與力氣,你的意志沒有特別用處。大概只有祖母說他是好看的,但是他不需要祖母的稱讚。祖母的嘴巴只有固定的台詞,陳勢安也只有固定的回應,像是兩隻鸚鵡被飼養在同一個鐵籠裡面。

陳勢安到家沒有馬上開鎖。他停在公寓門口,耳朵貼上鐵門暗紅色的冰涼表面,捕捉裡面電視機的聲音。每天播放的鄉土連續劇,剛好準備要唱片尾曲,每一句歌詞他都記得。

裡面好安靜,好像只有電視機活著一樣。

陳勢安彷彿可以看穿鐵門。因為節省電費,他回家以前一定只有一顆燈泡是亮著的,留守的燈泡照亮祖母打瞌睡的模樣,老人不知道電視演完了,片尾曲唱完了,廣告重複一遍又一遍。

她甚至不知道我在門外面。陳勢安心裡面想著。我就站在這裡,隨時可以走開,丟下妳不回來。

真可憐,他想。

陳勢安真的轉頭走開過。他在鐵門外聽完連續劇片尾曲,接著是腸胃藥廣告,哎喲!男人假裝胃痛喊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聲音。然後在非常短的時間,下個節目還沒開始,電視重複了完全一樣的腸胃藥廣告。哎喲!假裝痛的聲音傳來。哎喲!

這一切忽然就是無法再忍受了。他轉身離開門口,下樓梯往外一直走,在一個只有孤單的路燈陪伴的小公園才暫停下來。陳勢安在長椅上躺下來,假裝是一個沒有家的人,靜靜地抽了一支菸。一支菸的時間裡他試著完全不思考,沒有任何感覺,像一座死滅的火山。

他沒有按熄菸蒂,故意往草叢裡丟,接著又點了一支菸,等待野火竄起。他沒有等到燃燒的火,什麼也沒有,陳勢安按熄菸蒂,往草叢裡面走,在剛剛丟棄的菸頭上凶狠地踐踏,用力地跺腳,殺死了所有火熱的可能性。

他回頭往家裡的方向走。好像把刀刺入心臟一樣,他插入鑰匙轉動門鎖,鐵門沙啞著聲音被打開。

陳勢安回家了。

 

第一句台詞:頭髮要吹乾,不然老了會頭痛。

好,我知道。

第二句台詞:有空好好讀書,以後好找工作。

好。

第三句台詞:不要像你爸爸一樣。

沉默。

 

年邁的鸚鵡半躺在客廳沙發上,羽毛暗淡並且失去光澤。陳勢安打開廚房的燈,檢查冰箱的抽屜,從枯萎的蔥底下撿到一顆水梨。他不會浪費時間削皮,拿著水果刀劈開水梨,然後一口一口咬碎水梨的果肉。

「水梨冰的,不要吃太多。」祖母說。「半夜肚子痛。」

「妳要睡覺了嗎?」他的聲音混雜著稀爛的果肉。

祖母看著他。

「我在等你回來。」

「水梨很甜。」

祖母輕輕點點頭。

「早點睡。」她說。

陳勢安也點點頭。

祖母關掉了電視,家裡面就太過安靜了。他抓著剩下的水梨,關掉廚房的燈,準備躲入房間。他們幾乎同時來到房間的門口,同時間說晚安,同時間關上房門。關門發出「碰!」的聲響,比起他以為的更粗暴不耐煩。聽見關門聲音的時候,他感覺深刻地厭煩這一切。但是陳勢安不是一個真正決絕的人。

如果我們都不要動,都不要說話,他想,那麼我可以給妳靜止的愛。

 

鬣狗的鼻子是銳利的。

陳勢安從嘴唇間吹出一陣水蜜桃的煙霧,有香甜的味道,不過舌頭上沒有真實的甜。他低頭咬住電子菸,深呼吸然後吐氣,把自己籠罩在水蜜桃的煙霧之下。

「嘴巴是水蜜桃口味的,才會有人想跟你接吻。」煙球說,他的嘴巴現在是鳳梨的味道。

「還是紙菸有味道。」手槍說。

「那是肺癌的味道。」煙球說。「你現在聞起來就跟哈密瓜一樣,我好想咬一口。」他抓住手槍的脖子,假動作要親吻他。

「滾開!」

手槍瞄準眼睛噴出哈密瓜的煙霧,過於刺激的甜蜜讓煙球反射性躲避。「你覺得呢?」煙球詢問一直沒有說話的陳勢安,他彷彿被包裹在一顆巨大的透明水蜜桃裡面。

「喂!我在問你。」

「我不喜歡男人。」陳勢安說。「不管是不是哈蜜瓜的味道。」

「白癡,我說電子菸。」

陳勢安沒有急著回答。他又咬住了菸嘴,好像準備下潛一樣,深深吸氣然後緊閉嘴巴。分子狀的水蜜桃與尼古丁,像是雷陣雨一樣打擊心臟,從無限細微的血管中輸送至身體的邊陲。陳勢安喜歡這種感覺。

「反正差不多吧。」水蜜桃的嘴巴說。

「還是紙菸有味道。」哈密瓜的嘴巴說。

手槍從菸盒敲出一支菸,手掌擋風點火,菸草燒起來的時候,他們煙霧繚繞的果園一下子就荒蕪了。

「你們真的沒救了。」煙球大聲說。「好無聊啊。」

陳勢安本來不是跟他們玩在一起的。不過以鬣狗的眼睛,他們看出了陳勢安是同一種類的人。他們以輕微的挑釁招惹他,又故意露出破綻讓他反擊。沒有理由地大聲喊叫他的名字,對他打招呼,像是在叫喚一隻狗。在他旁邊說低級的色情玩笑,撬動他缺乏幽默感的嘴角。他們以髒話問候髒話,鬥嘴,打鬧,鬣狗們以他們的方式,宣示陳勢安是屬於他們的一分子。

他明白這不算是深入的友情,他們不會真的重視誰,不過就算是這樣,他們終究是打開了他們的生活,讓一個外來者加入。所以他接過了他們的菸,第一次染上他們的味道,陳勢安忍不住咳嗽,他們大聲嘲笑著。

「我昨天看A片,」手槍叼著菸說。「結果裡面是兩個男人做愛,超噁心的。」

「好刺激。你有硬嗎?」煙球壞笑著吐出鳳梨的煙霧。

「你有病嗎?」

「我是心胸開放。」煙球反駁說。「陳勢安就有一個男的喜歡他。」

陳勢安用拳頭敲擊他的後背。

「不要鬼扯。」他說。

「是真的。」

鳳梨的煙霧往他的臉上吹。

「你每次睡午覺勃起,他一直盯著看。」

「是你在看吧。」手槍說。

「我在看,但是我不愛男人。」煙球挑眉聳聳肩:「他是不是我不知道。」

「看起來是滿欠打的。」手槍說。「娘炮的樣子。」

「你是嫉妒吧。」

手槍出拳打在煙球的肚子上,鳳梨甜味的嘴巴噴發出髒話。「你們吵死了。」陳勢安開口說。「如果真的是再說。」

「你要怎麼知道?」手槍說。

「下面勃起請他摸摸看。」這次煙球靈巧地閃過拳頭。

陳勢安沒有理會他們。他咬著電子菸,然後一邊吹口哨,同時吐出水蜜桃的煙霧。這種花俏的招數讓他心情愉快。

「我會親自問問他。」水蜜桃的嘴巴說。

 

水鬼不知道在什麼時刻看見了他的厄運。可能是陳勢安在野溪割傷腳的時候,也有可能從開始學游泳的夏日下午,水鬼幽深的眼睛就越過時間發現了,這些人最容易被傷害的地方。

「頭抬起來一點,換氣!」父親的指令說。「頭抬高,不要怕嗆水。」

陳勢安怕的不是嗆水。

他的脖子僵直伸出水面,嘴巴抓緊機會吸氣,消毒劑的氯刺痛他的鼻腔。他們已經持續了整個下午。「就像划船一樣。」父親講解說。「手臂往後划水,身體就可以順勢換氣。」陳勢安泡水的腦袋費力運作著,把自己當做小船,可是不安地在漏水。

「想像身體中間有一根棍子。」父親繼續著。「你要保持棍子的平衡,不要歪掉。」這是一個新的比喻,可是沒有更多的幫助,身體不是聽從比喻的指揮。

「你怕嗆水,就不要張嘴呼吸。先試著把姿勢做對。」父親的聲音有點無奈。

陳勢安偷看了父親的表情。他怕的其實不是嗆水。

不讓他呼吸他只能往前游三公尺。腳掌出力從泳池底升起來,往前打水一公尺,左手臂划水,往前一公尺,右手臂划水,側身抬頭出水,往前一公尺,然後就沒氣了。他感覺赤裸地站在游泳池。反覆練習讓他們距離水淺的地方遙遠,水面來到了他的下巴,冷水掐著陳勢安的喉嚨。

「累了嗎?」

「不會。」陳勢安說謊。

他的眼睛漂浮在水面上。水面切過父親的胸膛,胸膛上有一隻刺青的龍,龍的尾巴一半藏在水面下。水中游泳的龍一定很輕鬆吧,他想。高中一年級的他是學校游泳隊的,父親說,可是教練不夠專業,比賽不會得獎,練習沒有意思就不去了。年輕的時代浪費著過去,胸口刺上龍的男人決定教會兒子游泳,彷彿這是當年加入游泳隊的真正目的。

「我們再試一次吧。」父親說。「這次試著換氣,不要怕嗆水。」

陳勢安深呼吸,接著閉氣潛入水中。他記得每一個動作的順序,甩動腳掌打水,確定自己在往前進,左手抱住一團水往後丟,右手重複動作,決心讓自己是一根硬挺的棍子。他拚命憋氣,不想因為換氣打破往前游的感覺。他一定超過三公尺了。心臟像是躲在胸腔的拳頭,搥打著要求呼吸空氣,但是他拒絕停下。陳勢安再前進了幾公尺,他感覺腦袋暈眩,才終於準備抬頭換氣。空氣的甜衝入他的嘴巴,然後水也跟著闖進來了。

無法克制劇烈的咳嗽,陳勢安難過地承受著。

「你累了。」父親的聲音說。「下次再來吧。」

他又咳嗽了一陣子。

「我游得很爛嗎?」

陳勢安沒有看父親的眼睛,只是盯著胸膛刺青的龍,刺青的龍上面有水滴滑落。但是龍沒有感情,不會流眼淚。

「多練習就好了。」刺上龍的男人說。「我會再帶你來的。」

陳勢安感受著水的推阻,往游泳池邊走過去。泳道上還有人悠閒地游泳,同年齡的孩子玩水的笑聲,清亮地投擲在耳朵裡。他的身體離開游泳池的時候,沒有水的支撐,這個世界感覺一下子沉重而讓人疲倦。

好累啊,他想著,游泳好累。

 

一樣是從菸蒂開始的。

鬣狗擅長以輕微的騷擾,丟菸蒂,言語嘲笑,偷東西,一點點打磨他們的惡意,觀察他們的目標有多少朋友,可以得到多少支持。接下來他們逐步縮小包圍,在走廊上,在廁所裡面,在任何錯身而過的時機,故意推擠,拉扯衣服褲子,伸出腳絆倒他們的目標。這麼做不是要人受傷,而是讓他們公開出醜,在人群之中貶低他們的尊嚴。

陳勢安熟悉這一切的幼稚把戲,可是他一直沒有動手。

「你不要裝乖。」煙球說。「很好玩的。」

「膽小鬼。」手槍說。

陳勢安叫他們閉嘴。

他不是不知道好玩的地方,也不是害怕被處罰,只是他們盯上的獵物是他的隔壁桌同學。欺負一個在你手邊的人,把他當做眼睛裡的垃圾,但是兩個人每天要坐在一起。這樣有什麼意思呢?

「好,我知道了。」煙球諷刺說。「你們去談戀愛吧。」

陳勢安用力踹了他一腳。

「他到底是不是啊?」手槍說。

「關你什麼事?」煙球說。「你想說不要冤枉好人嗎?」

「好奇而已。」

「我去證明給你們看。」

手槍立刻嘲諷他,不過煙球不在意。

「我要送他一個禮物。」煙球有了一個很好的想法。

陳勢安對別人的性傾向不感興趣,一個男人喜歡男人的事情,他根本不想知道。不過這樣想也不能改變什麼事。煙球第二天來學校的時候,口袋裡的形狀鼓脹著,像是塞入了一顆棒球。煙球得意地做鬼臉,假裝神祕指了自己的口袋。他找到機會潛伏著來到陳勢安的座位,蹲下來對他說話。

「你的小男友不在嗎?」

「你去死。」

「為了送他的禮物,我早上差點遲到。」

煙球忍不住惡作劇的好心情,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團衛生紙,遞到陳勢安的鼻子前面。那是青春期的少年不可能誤會的味道,陳勢安馬上轉頭過去,大聲飆罵髒話。

「很新鮮吧?」

「髒死了!」

煙球把衛生紙丟到隔壁桌同學的背包裡。

「他一定會喜歡。」煙球說。

在隔壁桌同學回座位以前,陳勢安猶豫著要不要拿出衛生紙丟掉,他的鼻子彷彿沾上了那味道。他甚至感覺是自己被羞辱了。他是距離隔壁桌最近的男生,被發現衛生紙一定會第一個想到他。這個想法讓他感覺非常噁心,但是伸手去拿衛生紙更噁心。

去死吧!

陳勢安隔空比中指,煙球在遠處放聲大笑。

 

陳勢安被水鬼抓入水底以前,在他跟著父親,認識的叔叔去野溪游泳的那一天,他相信自己是擁有愛的人。

沒有去游泳池的日子,他在陸地上繼續練習游泳。陳勢安在房間裡,在洗澡淋浴的時候,閉上眼睛往前彎下身體,練習自由式的動作。溫熱的水灑落在瘦小的背上,陳勢安想像自己就在游泳池,潛入水中划動手臂,換氣,呼吸,他盡量保持動作流暢,不要像一條掙扎的魚。

下一次我就會游泳了,他想。

游泳練習暫停了幾個週末。在陳勢安幾乎以為自己被放棄的時候,父親說找了認識的朋友來教他,再一次把他帶去游泳池。別緊張,他人很好的,父親說,他比我更會游泳。

陳勢安沒有說話只是配合。

「你看!」父親玩笑的語氣說著。「他是我今天的助手。」

父親抱著另一個男人的肩膀,把他介紹給自己。陳勢安馬上就注意到,他們的胸膛有一樣的龍。在男孩怕生的眼睛裡,比起自己與父親,他們身上一樣的刺青像是象徵著他們有更親密的東西。

「你今天一定可以學會的。」男人友善地說。

「他可以的。」父親拍拍他的頭。

陳勢安決心一定要表現好。

可能是想像的練習發揮作用,陳勢安比起上次游得更遠了,也確實成功換氣。不過他抬頭換氣一次,身體就偏斜一點,肌肉為了矯正姿勢使用錯誤的力氣。男人找出了問題點,陳勢安負責打水的腳,最後都會往下沉。因為你的腰在出力,想要把頭撐起來,他說,結果屁股和腳就掉到水裡了。

「你過來。」男人牽住父親的手:「像這樣撐住他的身體。」

父親順從男人說的。他用雙手托住陳勢安的腹部,像是在水中把他抱起來了。

「你要抓住這個感覺。」

他們就這樣練習了幾次,一模一樣的兩隻龍跟著他游泳。父親抱著他漂游在水中,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特別鼓勵他,可是陳勢安感覺他不像是平常的父親,今天的父親是溫柔的。

「我剛剛已經放開手了,你是靠自己游過去的。」

陳勢安歡呼著拍打水花。游泳池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只要他真的學會了游泳。「你從這裡再游到對面,」父親手指向游泳池另一邊說:「我們下禮拜就帶你去河邊釣魚玩水。」

「可以的,加油!」男人鼓勵他。

他專注在游泳的動作,不依靠比喻,完全倚賴身體的力量與感覺,往終點游過去。中間差一點要失敗了,不過他踩住透明的水,想著父親的手重新抱起他,恢復到正確的姿勢。等到陳勢安的手碰到磁磚,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是一個會游泳的人了。陳勢安想像自己的胸口也有了一條隱形的龍,就跟男人們的一樣。

「我游得好嗎?」

他直視父親的眼睛,第一次這麼迫切地希望得到別人給的承諾。

「非常好。」父親說。「你學會游泳了。」

陳勢安內心激動,感覺那幾乎是愛的勝利。

 

陳勢安換上沒有表情的臉。

無辜的少年返回座位,惡劣的味道無法掩藏,他開始檢查附近,從氣味的濃度找到了源頭。他手裡撿起衛生紙團,懷疑地靠近臉,接著觸電一樣放下手臂,他不知道如何處理,手裡一直握住潮溼的衛生紙。羞恥溜出他的手心,他還是想著先藏匿,把衛生紙又塞進自己的背包裡。

煙球回頭確認他們的情況,陳勢安又對他比中指,隔壁桌的同學假裝鎮定地注視黑板,沒有看見煙球對著他的方向,用手指比愛心揶揄他們。

陳勢安的眼角偷看著少年,像是要再次確認,他的手被吸引到鼻子前,然後又迅速甩開手。陳勢安忍不住笑出來,少年的耳朵沒有錯過聲音,馬上轉頭過來。他來不及閃躲,眼神撞上了眼神,清澈地目測到彼此的心底,兩個人的耳朵都好像害羞地潮紅了。

該死的,陳勢安想著,現在我真的跟他們一樣了。

下課時間他立刻逃出教室。他很想安靜地抽菸,但是他看見煙球跟著走過來了。

「小男友喜歡我的禮物嗎?」

煙球湊近他的臉,盯著他的耳朵說話。

「他拿起來聞了。」他說。

下流的笑聲爆炸。

「這麼噁心,看來他很喜歡精液?」

「大概吧。」

「他會不會以為是自己的?」

「不知道。」

「欺負你的小男友,你不會不高興吧?」

「你再說一次,」陳勢安握住了心裡面的刀。「我就打爛你的臉。」

「不要浪費力氣。」煙球無視他的警告:「好玩的還在後面。」他暗示性地拍拍陳勢安的肩膀,沒有留下來抽菸。

陳勢安收起煙球送的電子菸,吐出最後一口水蜜桃的煙霧,他拿出打火機,接著抽了一支紙菸。這時候他需要更深的尼古丁。他試著當一個沒有感覺的人,什麼都不要想,或者想一點很久很久以前。他假裝已經忘記的事情。

他的鼻子又開始痛了。

 

陳勢安被水鬼抓住腳踝的那天下午,他最後沒有死,但是他的魂魄一部分被扼殺在水底。陳勢安和父親從野溪的水底回家的時候,完全無話可說,溺水的衣服幾乎乾透了。

這是命,祖母說,躲過就沒事了。

可是陳勢安還是聽見了憤怒的爭吵。他的耳朵貼上房門,門的外面是夜深的走廊,走廊對面是父親和母親的睡覺的地方。他們沒有睡覺,陳勢安聽見了他們所有的情緒。他每天都要偷聽,有時候他想要聽得更清楚,彷彿要搶先窺視自己的命運,但是扭轉門把發出尷尬的聲響,陳勢安嚇著躲回去床上。

祖母搬入家裡面照顧他的時候,陳勢安的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適應新生活是困難的,但是鄉下來的老人一次也沒有掉眼淚。祖母去夜間教室報名基礎國語識字課程,每日清晨幫陳勢安做早餐,然後戴上老花鏡,從早上讀報紙到下午。學會識字讓祖母有了更多信心,重新面對這個她過去以為已經了解得夠多的世界。

祖母最喜歡拿著報紙的節目欄,指揮陳勢安電視轉台。

「你看看五十七台,是不是在講股票。」

「對。」

「你看看八十二台,是不是台灣大歌廳。」

「對,在唱歌。」

「你看看九十八台,是不是在講《金剛經》。」

「好像是。」

就像報紙上說的一樣,世界安全地運轉著。祖母暫時闔上報紙,摘下老花鏡,閉上眼休息眼睛。電視裡面的僧人講解深奧的道理,好像在逼迫他也要學會安靜與寬容,陳勢安心裡面反抗著。

他忍不住開口問:他們到底去哪裡了?祖母睜開了眼睛,僧人在說話,莊嚴而且無法迴避。不要怪媽媽,祖母歎息說,她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爸爸去哪裡了?他要去跟他朋友住,隨便他去死,我們不要管他。祖母好像生氣了。

「是我的錯嗎?」

「不是的,寶貝孫,不要這樣想。」祖母軟下身子抱住他。「你是好命人,以後都是好日子了。」

水鬼沒有成功抓走陳勢安,好像這是上天隱密的保證,他接下來都會平安無事了。老人心裡面確實是這樣想的。

陳勢安沒有因此害怕下水,反而愈來愈擅長游泳。他追求的不是速度,而是深遠的耐力。一千公尺,兩千公尺,五千公尺。陳勢安發現只有游泳的時候,他才真的可以什麼也不想,懷抱一顆冷硬的心,完全專注在自己的身體,往假設的終點游過去。他不會再被水鬼抓住了。陳勢安在泳道上冷漠地成長著,家裡也就慢慢安靜下來,這樣的安靜像是白蟻在咬著。

祖母要求把錢裝在信封裡,一個月拿回來一次,三個人要一起吃飯。所以一個月一次,父親回家了,就像頭七返魂歸來的鬼。祖母在桌上清算金額,然後從裡面抽出鈔票,拿給陳勢安當零用錢。

「爸爸給你零用錢,你要說什麼?」

陳勢安小聲說謝謝,開始一小段尷尬的聊天。他後來才了解這樣的戲碼,只是祖母最後試著維護他兒子的臉面。那時候父親在他的心裡面死了。

這個死人每個月一次,短暫地復活留下生活費,然後再次從他們的生活裡死去。每一次死去他的眼神就更模糊,沉默更冷漠,每一次死去都比上次死得更透澈。他們都知道,這隻鬼有一天不會再回來,他會徹底死去,投胎到不屬於他們的家庭裡面。

祖母有時候也會無法再忍受安靜,失手打碎沉默。

「有家你不要回來,兩個大男人住一起做什麼?」

陳勢安冷笑了一聲。

「有什麼好笑的?」男人說。

他不屑抬頭看男人的臉。男人的衣服隱匿著胸口的龍,龍的底下是跳動的心臟,也許那隻龍一直保護著男人的心。

「沒有,我只是很想知道,」他鋒利地挑選話語:「男人的肛門真的有這麼好玩?」

就是那時候,拳頭砸到了陳勢安的鼻子上。

 

柯家瑞有很多討厭的事情:例如被捉弄,被嘲笑,例如他的過敏性皮膚炎,例如他不會游泳,卻還是要假裝認真做暖身操。從體育課開始學游泳以前,他就先找過體育老師說明,他的皮膚不適合長時間泡水。

「我很想學。」他說。「但是沒辦法。」

柯家瑞拿出家長的說明信與診所診斷,閃躲著體育老師懷疑的眼睛。我沒有任何的錯,他想。身體的問題不代表意志的軟弱。

「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以不要下水。」體育老師妥協說。「但是一樣要換上泳褲,跟著跳暖身操。」

第一次的游泳課開始前,他在淋浴間換好泳褲,戴上泳帽跟蛙鏡,排列在所有脫去衣服的少年之間,一起數著拍子跳暖身操。確實是有點荒謬,因為他等一下根本不會下水,不過柯家瑞忍耐著。

「從旁邊的鐵梯下水,不要用跳的!」體育老師對躁動的男孩下達指示。

「柯家瑞,你在上面待著就好。」

「好。」

柯家瑞最討厭這樣被公開標記出來,好像他是異樣的存在,但是他也沒辦法,只能忍耐。陳勢安在排隊下水的隊伍裡,看到了煙球往柯家瑞走過去。

「你不游泳嗎?」

「對。」

「為什麼?」

「我不行游泳。」

「月經來了?」

柯家瑞忍耐著不回應。

「在上面能做什麼?」

「看你們游泳。」

「好看嗎?」

柯家瑞不回答。

「你看。」煙球指向陳勢安。

「怎樣?」

「他身材好,游泳也很好。」煙球推薦說。「下面看起來滿大的。」

柯家瑞沒有回應,但是眼睛跟著手指過去了。

體育老師催促的哨音響起。

「你慢慢看吧。」煙球丟下這句話,接著進去了游泳池。

手槍靠過來說:「你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我怕他孤單。」

「我只想把他踹到水裡。」手槍說。

煙球和手槍說話,陳勢安和柯家瑞都沒有聽見。

陳勢安一進去游泳池就閉氣躲入水中,他不想聽見關於浮板使用的瑣碎解說,也不想聽見他們像是猴子玩水的吵鬧聲音。水面下也不是安靜的,但是底下至少沒有語言。體育老師清點出游泳基礎好的同學,可以在隔壁的泳道自主練習。柯家瑞在遠離水的安全地方,看見陳勢安潛入水中,堅持自己一個人來回游泳。這時候他們彷彿擁有一樣的孤獨。

確實是很好看,他想。

柯家瑞的災難在游泳課結束。他不需要沖澡,等到最後才去換衣服,避免被抱怨他占位置。柯家瑞脫下泳褲的瞬間,煙球和手槍扯開隔簾闖進來了。他在震驚中抓緊泳褲,用手遮擋性器,手槍伸出腳對準他的褲頭往下踩,柯家瑞也因此跪倒在地上。少年的性器像是突然被丟出巢穴的雛鳥,脆弱地掉落在燈光與視線底下,他的自尊也摔碎了。

「不用跟我們下跪啊!」手槍說。

「他快要哭了吧。」煙球輕蔑地說。「陳勢安在哪裡?」

擠入三個人的淋浴間太過壓迫,柯家瑞彷彿被按倒在地上,什麼也說不出來。隔簾外的人們聽見了動靜,不過沒有人靠近,只有陳勢安過去拉開簾子。

「你們搞什麼?」

「他偷看你沖澡。」煙球準備好說詞:「我們抓到他了。」

「我沒有。」腳底傳來否認的聲音。

「閉嘴!」手槍對著地上喝斥。

「為什麼一直把我扯進來?」陳勢安不滿地說。

「你不相信我們?」

鬣狗狡猾的眼睛緊盯著陳勢安,他沒有把握他們是朋友,或者是敵人。「我自己問他,可以吧?」陳勢安擋住即將膛炸的心臟,然後說:「如果他沒有,你們就滾開。」

「隨便你。」煙球冷漠閃身離開。手槍無聲注視著他,跟著也離開了。淋浴間剩下無比厭倦的死寂。陳勢安往下看,可以看見柯家瑞羞恥的陰毛,還有低垂著發抖的性器。

「把褲子穿起來。」

柯家瑞接受了命令。

「你回答我的問題,不要說謊。」陳勢安說。「我就讓你走。」

柯家瑞在腳邊點頭。

「你有偷看洗澡嗎?」

「絕對沒有。」他回答得很快。

「你喜歡男人嗎?」

「……」

「你喜歡男人嗎?」他重複問題。

「對。」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

「你真的愛上過男人嗎?」

「當然。」他肯定說。

陳勢安把真實握在手裡,那重量使他暫時無法說話。

「你為什麼不說謊?」

「我為什麼要說謊?」

柯家瑞以直白的語氣回應,陳勢安心裡面動搖了。「我討厭你們這種人,但是跟你沒有關係。」他說,然後問了最後的問題。

「你覺得羞恥嗎?」

「不會。」柯家瑞抬起頭,咬牙忍耐說:「我為什麼要羞恥。」

陳勢安沉默了,柯家瑞也是。他們的沉默相互對峙著,如同板塊擠壓板塊,無聲的造山與地震。陳勢安最後退讓了。

「你走吧。」他說。

 

陳勢安以前被水鬼抓住過一次,被水鬼抓住過的人,他們永遠都沒辦法真正從水底回來了。

他從淋浴間離開,往沒有人的游泳池走回去。沒有水花,沒有聲音,空蕩蕩的水波搖晃,像是一顆充滿著空虛的心。陳勢安坐到了游泳池旁邊,把腳伸入水裡,一點點的冰涼在搔癢腳底。很多年以前,他和父親還有認識的叔叔去野溪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把腳放入水裡。他往野溪裡面走,從石頭的光滑與粗糙上面走過去,父親在後面喊他,要他小心一點,他在溪流淺灘之中坐下來,在水的擁抱裡休息著,然後又往前走。他不需要害怕,因為他會游泳了,他的胸口有隱形的龍,他踩在石頭的稜線,往野溪中間跳進去。

陳勢安的過往從野溪沖刷下來,游泳池後面有人接近的腳步,他完全沒有聽見,直到被人一腳踹入水裡面。陳勢安掙扎著浮出水面,他的臉又被用力踢下去,嘴巴撕扯裂開,水撬開牙齒衝撞喉嚨,就像在當年的野溪,男孩跳水被石頭割傷腳,他來不及喊叫,嘴巴就灌入了冰涼的溪水,像是吞下一把刀子。

他咳嗽著嗆水,往游泳池上面看過去,煙球和手槍張狂大笑著,他在溺水的邊緣,往野溪那邊看過去,父親和認識的叔叔沒有看見他,而是擁抱在一起,相愛的人們可以遺忘一切,因為龍在心頭上保護著。

陳勢安這時候像是從來沒有學會游泳,他的胸口沒有隱形的龍,他的龍此刻墮落成水裡面的鬼,陳勢安就那樣被水鬼抓走了。

 

【評審意見】

在生命中溺水甘耀明

小說細膩緩慢,自然流暢,毫不生澀,宛如泳池裡的泳姿舒緩。〈安全戲水〉帶領讀者看到青少年夾纏不清、源源不絕的憤懣,主角跌入校園霸凌、性傾向、原生家庭糾葛,步步退往逼臨「溺水邊陲」的痛楚。但作者以高妙技法與文筆,把一切雜蕪導向深刻體悟,帶出不同風景。〈安全戲水〉主角陳勢安的內在風景荒涼,憤懣暴躁,這源自家庭破碎不堪。陳勢安同時是校園的霸凌者,他站在特殊的觀察位置,靠近施暴者,同時謹守這種惡行遊戲的道德底線,充滿警覺性,此為巧妙安排,使小說拉緊暴力鋼索的張力,顫巍巍前行,他最後的質問沒有得到欲求的回應,卻給予讀者省思的答案。生命本是多擾的江湖,溺水也罷,安全戲水也好,這篇小說令人看到不同的校園江湖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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