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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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顏一立/火山

2023/12/08 06:30

顏一立。顏一立。

作者簡介:

顏一立,又名人間布丁狗 U^ェ^U,1985年生,國中畢業,彰化裔台北人。曾任特戰傘兵、美術編輯、人力車夫、民進黨設計,現任鏡文學設計、{中等漂亮}中常委。曾獲書本設計金蝶獎、林榮三散文獎。體脂率23.4%,一生最大的敵人是精澱。

得獎感言:

感謝的人,全在我的臉書謝完了。〈火山〉說的是藥物和幻象之中,人怎麼活下來的事,而《六人行》裡演錢德的馬修.派瑞,也在前幾天間接地走了,我每次活不下去時,都是錢德在客廳陪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後感謝他。

★★★

photo:萬華法蘭克。photo:萬華法蘭克。

★1

我長大了,今天是我成人的第一天,我是一個人了。

出去的時候,護士說再見加油,醫生說保持聯絡。我揹上背包,走了出去,走在正常的風景裡,感覺不正常地清醒。我不知道太陽這麼亮,不知道風那麼涼,不知道現在的你,過得怎麼樣。

我沒有你的名字、照片、電話,我只記得,你站在大火之中,黑色濃煙,燒上了天。樹啊路燈啊電線桿啊,一一倒下。你的小說和我們所有的對話,燃點低,幾秒裡,燒得劈哩啪啦,那火就更大。我於是每天畫,畫你的畫像,畫到他們說查無此人,不要再想,比較健康。警察也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座山燒得光禿禿的,半根骨頭也沒有,啊是人間蒸發喔。

所以我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寫這本筆記,寫下我的記憶,就好像你,走入隧道,找到了我,這次,我也會找到你。

回到家時,我的媽媽,已經不在家。家裡蟲飛草雜,破門爛窗,丟了很多的垃圾,噴了很多的漆,寫著「活該」、「報應」、「下地獄」。

那是我六年級的最後一天。

過完那天,我就畢業。但那天的我,從這個家出去,不是去學校,也不是去醫院,而是去死。天熱得人昏昏欲睡,冰箱轟轟作響,媽媽在夢中,沒有聽見我。我帶走了一些錢,還有幾公克的夢。車來了,我就上,車停了,我就下,我一站一站,到了從沒去過的地方。

我晚上溜進當地的國小做夢,白天就像夢遊,每天風和日麗,詩情畫意,我以為可以這樣下去,但他沒有放過我,他大聲地叫,叫我去死,我跑了起來。跑到海邊,我又記起,有那麼一次,他把自己溺死在馬桶裡,臉皺巴巴,像微波的便當,而我最討厭那種便當,就是死,也不要那樣,便往山的方向去。

到了那山下,我往上看,人煙稀少,只有飛鳥,在山頂迴旋,畫重疊的圓。

我往山上走,卻看到他,吊死在空中,二眼發黑,往我這看。我不記得自己怎麼從雨裡,跑進了一條廢棄的隧道,進去後的我,走不到盡頭,看不到出口。打開背包,只有零錢和半瓶水,幾塊餅乾和最後二個夢。

我想著媽媽是怎麼做的,做了一個夢出來。

夢轉動了隧道,像是棉花糖煙,一卷一卷,我融化在地,覺得死在這裡,應該還可以。媽媽說過,如果回到過去,告訴當時的自己一件事,媽媽會說,不要生我這個兒子,因為一個人活著,是辛苦,二個人生活,是受苦;媽媽還說,這全是媽媽的錯,媽媽給不了我什麼,所以他來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做夢。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細胞、血液、器官,全部死去,我的指甲彎曲,頭髮僵硬,心跳也沒有聲音。隧道外,雨愈來愈大,而我再也分不出雨的真假、我的真假、時間的真假。大概是晚上,雨下著下著,轟地幾聲,閃電成雷,亮得像是白天,叫醒了山裡每一隻的蟬,吵得我張開了眼睛,看見有一個什麼東西,進入隧道裡。

那就是你。

打火機,火焰下,二隻生繭的大手,把我抱起,我陷入那繭裡,搖搖晃晃,恍恍惚惚。進到那間木頭房子時,我過度疲勞,營養不良,死了過去。死去前,我看到屋裡貼了很多的照片,照片裡,是一座長相畸形的山,那山上,岩石熔化成漿,發出金黃色的光,腫瘤般的雲,膨脹再膨脹,我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那山簡直爆炸起火,只是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山,就叫做火山。

 

★2

寫到這裡,我想告訴你,我今天找到工作了。我走去工地,拿出筆記,寫「我要蓋房子」,工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位木工師傅問,蓋什麼房子,我寫了下來,師傅讀完,畫圖給我,然後說薪水不多,但吃住全包。

那房子,座落在山崖邊,毫無遮蔽,所以太陽一曬,就熱得像火烤,大風一吹,又震得像是會倒。

屋外是正方形狀,有大片的窗,但樣子非常簡單,且視野過於良好,不像人住的地方,反而像是什麼東西的觀察站。屋裡是小瓦斯爐放地上,彷彿廚房,棉被枕頭也摺地上,大概是床,書架上很多的筆記本,以及書桌二張。左邊那張,空無一物,右邊那張,書開燈亮。牆上沒掛時鐘,沒吊日曆,而是整齊地貼著某種山的照片,這房和那山,好像暫停在照片裡的時間。

上山第二天的我,就是從這屋子之中,活了過來。

我的頭髮,有薄荷洗髮精留下的清涼,身體全是肥皂經過的牛奶香,牙齒像是屋裡的木頭地板,刷得反光透亮,我的衣服,甚至曬了太陽。我乾淨得好像班上的同學,一點也不像我,而我已經記不起來,上次去學校是什麼時候,我只記得我的背包裡面,還有最後一個夢。

我身體癱軟,視線模糊,先是看到二隻手,在煎蛋、烤吐司和切火腿,再看到全臉的燒傷,然後看到一個雞蛋火腿三明治,以及一個巨大的男人。我怕得不吃不喝,不屎也不尿。你低下頭去,拿出本空白的筆記,寫出了字,我才知道,你是個啞巴。你把有光的右邊書桌給了我,自己去用暗著的左邊書桌,筆放到我的手裡,我打開筆記。

筆記上,是一個問題:「你是誰?」

你的手指,沿著筆記本裡的橫線,畫過了那問題,再從「你」這個字,指向了我的臉。不到幾秒的動作,感覺有幾分鐘那麼久,那分秒裡,我記起很多的事情,停車場的咖啡牛奶冰棒、媽媽的眼淚、血管裡的夢、便當上的蟑螂、醫院的三道門、叫我去死的他。

那些是我嗎?我想寫字,寫「我」這個字,卻不記得字怎麼寫,於是你在問題的背面,寫了字給我,又把筆放回我的手裡。

我用橡皮擦,擦去了你的「你」,再用筆,寫下了我的「我」。我的手指,也沿著筆記的橫線,畫過了那問題,再從「我」這個字,指向了自己的臉。

 

★3

我在這本筆記,每天地寫,現在的我,已經會寫這麼多字了,你卻不知道。

你告訴過我,只有在小說裡,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你,所以你喜歡小說。而你那樣寫,我這樣想,你喜歡的,是小說,你討厭的,是不是自己。我在禁閉時,知道了那句話的意思。打開小說,關上記憶,這本的我是口吃的和尚,那本的我是賣菜的少女,我不是我,那些時間,現在沒有發生過。

去工地前,我會早起,整理宿舍床舖,做伏地挺身,洗完澡,擦掉鏡子的水蒸氣,檢查自己身上的肌肉,那反射裡的我,彷彿記憶中的你。出工地後,我會去書店,坐在地上,讀各種小說,讀到睡著,醒來已是半夜,書店裡全是人和小說,卻沒有一個人是你,也沒有一本是你的小說。

我記得,那是上山的第三天。

你天一亮,就起床,摺棉被,煮咖啡,刷牙洗臉,理髮刮鬍,然後鍛鍊。你搬來顆大輪胎,抬高又扔低,跳遠又跳近,再綁上根粗繩子,揹著跑步,跑幾公里的路,跑過溪,跑過谷,跑過了吊橋,跑到了隧道,你跑得很快,流得全山是汗,衣溼肉黏,你就脫光,白色三角褲,勾在樹枝上,風吹得晃啊晃,你在瀑布下游泳,吸入一大口空氣,游進瀑布裡,再出來時,已經非常乾淨。

你邊吃早餐、邊讀筆記,呢喃低語,但是沒有聲音,吃完以後,又是洗碗晾衣,又是擦窗拖地,做完這些所有的事情,你才寫小說。你取出厚厚一疊的稿紙,往那紙上寫字,寫了擦,擦了寫,寫得累了,你就把小說收到抽屜裡,喀啦上鎖,然後午睡,而你一睡,就是午後雷陣雨下了下來,你也聽不到。

你天一黑,又起床,先洗米,再洗菜,地瓜切塊,雞肉切片,加入雞蛋、香菇和青菜,煮出一鍋的飯,新鮮營養,閃閃發光。

我就吃了。你看我吃了,煮得更多了。

你邊吃晚餐、邊問我問題,我從前天活到了昨天,又從明天活到了後天,筆記本裡,每天有一個新的問題,「討厭的食物?」「發呆想什麼?」「害怕的地方?」你好像很喜歡我的答案,我回答什麼,你都很快樂。那麼多的問題,你卻一次也沒有問過我身體的傷,還有為什麼上山。

而你問到「喜歡的動物?」時,已經是第十八天。我告訴你,我喜歡恐龍,你又問,恐龍裡面,我最喜歡的三個是什麼龍,我回答你,第三名是三角龍,第二名是雷龍,第一名是翼手龍,你問為什麼,我答三角龍可愛,雷龍很大一個,但只有翼手龍會飛,可以飛去很遠的天上,然後你問,知不知道,恐龍最後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你就指著火山的照片,回答我,是火山殺死了恐龍。我看著火山,你笑了出來,又告訴我,不是火山,我問那是誰,你答不是誰,是誰也不知道。

你告訴我,你寫的東西,叫小說,而那小說,說的也是火山。所以我問你,看過火山嗎?你回答我,你見過真正的火山。

我們的生活,像是二卷錄影帶,你起床,我會醒,你跑步,我就跟,你煮飯,我洗碗,你打掃,我幫忙,你寫小說的時候,我就查著字典,讀著書架上的筆記,筆記本裡,有大量的火山資料,板塊、能量、熱點、氣發、作用,我一個字也不懂,我也不會游泳,所以不知道,你游進瀑布後,在裡面做什麼。

我幾乎忘記了他,還去抓螢火蟲。筆記本上,一天一題,好像日記,但就在第三十二天的晚上,我用打火機燒螢火蟲,你很生氣,拿出筆記,寫下那晚的問題,「為什麼殺螢火蟲?」我沒告訴你,那螢火蟲的火,快沒有了。

我聽見一個聲音,一個拍打玻璃的聲音。

他站在窗邊,往屋裡看,拍打窗戶的玻璃。我知道,夢就在你的抽屜,但我沒有鑰匙。

我告訴你,他來了,你走了出去,又回來告訴我,一個人也沒有。我回答你,他叫我去夢裡陪他,不然他會死掉。他會溺死,會上吊,會跳樓,而且他死後,又會復活,叫我也去死。你問我,他長什麼樣子,我回答你,長得和我一樣,而且他會打我,我很痛。但我叫你看,我身上的傷,這邊腫脹,那邊化膿,你卻告訴我,這些傷不是打的,是針頭注射時,操作不良的反應。

我讀完那幾個字,他就進來了。

 

★4

剛剛在工地,我們聽見了一聲尖叫,是個同事,說有鬼,就拿起鐵鎚,往另個同事打。我們層層疊疊,壓在他的身上,但那同事的眼神渙散,瞳孔錯焦,像是望著很遠的地方。而那遠方,有的是什麼,我知道,那也是他。

他進到屋裡,是上山的第三十二天。

但他長得卻和我不同,他長高了,也長壯了,不再像我,瘦小得風吹就倒。他先是趴低在地,再爬行到天花板,像是蟑螂,他頭下腳上,又伸出手,掐住了我,他力量之大,逼得我半邊眼球,噗地一聲滾到了地上。

而我的力氣,第一次超過了他,我扳開他的手。他全黑的眼球裡,深不見底,在那之中,反射出了我,裡面的我,也是長高,也是長壯了。這些時間以來,我吃很多的飯,流很多的汗,睡很多的覺,且一個夢也沒有做,我不再是我。

他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地下砸,他問我,夢在哪,那叫聲尖銳,我頭痛欲裂,屋子高速旋轉,我吐出滿地的酸水。我回答他,我不知道,但我的聲音,也和之前不同,粗糙乾燥,還降得很低。而他的視線,停在你的書桌上,我抓住把刀,往他割了下去。他的血,淋溼了火山的照片,而他砸破我的頭,我的腦漿,流出濃濃一大坨。

活過來時,我的眼球回到眼睛裡,腦漿也回到腦袋裡,我看見了你。

你倒臥在地,全身刀傷,還有呼吸,屋裡翻箱倒櫃,全是破碎,紙屑、玻璃、血塊,我知道這種髒亂,你會很不喜歡,我快速地打掃乾淨,把你移到棉被上去。

我記得上一秒,還在筆記裡說話,我忘記下一秒,怎麼會這樣。我找到了醫藥箱,幫你擦藥,再找到了雞蛋、青菜還有米,幫你煮粥。我以為他只會傷害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也會傷得這麼重,而他每次來過之後,你的傷愈來愈多。

一次又一次,我殺死了他,傷得卻是你。你問了我,什麼是夢,而他又是什麼。所以我在筆記裡寫了,媽媽叫我不可以說的事情。

 

★5

事情發生前,每個早上,媽媽都叫我起床。

起床時,媽媽已經穿上護士的衣服,早餐也做好,再開那台舊舊的車送我到校門口,然後去醫院上班。但我得在車上,把早餐吃完,三明治很簡單,湯麵很難,車子搖來晃去,塑膠袋裡全是湯。所以,媽媽的三明治不好吃,我還是最喜歡。

媽媽下班晚,我就自己坐公車,到醫院等媽媽。回家路上,媽媽會帶我去最大的超市,但是糖,媽媽從來也不買給我,我拿一次,媽媽就放回去一次,我每次跑上逆向的電扶梯,媽媽就每次地追著我跑,跑著跑著,邊跑邊笑。媽媽加班多,去不了超市時,就打開家裡的大冰箱,那冰箱,大到可以放一個人了。而回家再晚,媽媽還是打掃、洗衣、做晚飯,我們就吃晚飯,看恐龍的錄影帶。

一次我要寫作文,於是問媽媽,是什麼的護士,還有媽媽的醫院,門口為什麼是三道門,且鈴聲響,門才開。媽媽告訴我,那裡的病人,喜歡吃一種最甜的糖,但那種糖吃多了,會做最苦的夢,還不知道自己是做夢,所以把病人從那些夢裡叫醒,就是媽媽的工作。

那個早上的媽媽,一樣送我到學校,放學後的我,也一樣到醫院等媽媽,警衛說,有個病人不見了,媽媽去找他,很久沒回來,我就去找媽媽,去了門口,也去了廁所,還去了地下停車場。走下去時,卻有個沒穿衣服、只穿球鞋的大人走上來,那個大人好像看不到我,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人的身體,屁股白白圓圓,雞雞又黑又硬,流下乳色液體,好像融化的咖啡牛奶冰棒。停車場裡,全是悶熱的空氣,我沿著地上的液體和衣服,找到了媽媽。媽媽一個人坐在角落,頭髮亂,全身汗,還哭得難過,不告訴我為什麼,只是叫我,不可以說。

媽媽不再叫我起床,不上班,不打掃,不做飯,也睡不著,過幾個月,媽媽做了第一個夢。

媽媽把透明的結晶,用健保卡磨碎,亮晶晶地灑進針筒裡,加入生理食鹽水,打出空氣,再用我的恐龍布偶,壓在手下,輕拍幾次,血管就浮了上來,粗粗的針,插了進去。所以我問媽媽,在做什麼,媽媽說,這叫做夢。媽媽做的夢愈長,家裡就愈多蟑螂,蟑螂爬在微波的便當上,我很害怕,但媽媽會問我,是不是說謊,哪裡有蟑螂。而媽媽也愈來愈常睡冰箱,我問為什麼,媽媽只說了,很熱啊,這樣涼。

媽媽再回去醫院上班時,不做護士,而是做打掃了。

媽媽把車換成錢,錢再換成了夢。媽媽告訴我,我們要幫助那些病人,給他們最甜的夢,說完就往我的背包裡,放入幾包幾包的夢。媽媽會打去學校請假,再帶我到醫院上班,一個病人經過,我就拿出一包,問是不是東西掉了。那些病人收下了夢,不是哭著說謝謝,就是笑著問還有嗎,後來有三個病人,一個把自己溺死在馬桶裡,一個上吊,還有一個跳樓,跳樓的那個,腦漿還流出濃濃一大坨。媽媽帶著我,一個一個去掃,結果我也睡不著了。媽媽哭著說對不起,沒什麼可以給你,然後做一個夢給我,帶我到最甜的夢裡。

有時我從夢裡出來,媽媽還在夢中,我就自己生活。我也忘記是什麼時候,長得和我一樣的他,從夢裡走了出來,他陪我熱便當,陪我打蟑螂,但我幾天沒去夢裡陪他,他就會死,而他的死法,卻和那些病人一樣,只是死了的他,過沒多久,又會復活。

他告訴我,他很寂寞,叫我也去死,我說好,死在了那條隧道。

 

★6

你的小說,不在書店裡,我就往出版社去。但編輯聽到我在找你,只有複雜表情,因為畫像裡的人,臉部模糊,滿是燒傷。今晚睡前,我想到那編輯說,我好像你,就熱得睡不下去,又是那種感覺,我的身體熱得像著火一樣。我便坐起來,吹電風扇,寫這本筆記。

那是上山的第五十七天。

你讀完我寫的事情後,一睡就睡了幾星期那麼久。換成是我在筆記裡,一天寫下一個問你的問題。「你是誰?」「你喜歡螢火蟲嗎?」「你寫了什麼小說?」你像是做了最長的夢,我又一個人生活。但打掃、讀書、洗澡、鍛鍊,我一點也沒有少,覺得累,我會趴在你的大腿上午睡,那裡充滿彈性,是我的枕頭。

但你動也不動,那樣看你,你也不醒。

我幫你理髮時,覺得你長得好像這座山,樹根那麼結實的血管,插入土壤般的黝黑肌肉中,下巴是崖,眼睛是谷,剪得極短的平頭,曬在陽光下,比山頂的草皮還亮,那些燒傷像是岩石的凹凸,我輕輕摸過。你告訴過我,動物發出鼾聲,睡得最是沉,所以我聽見你的鼾聲,就拉下你的內褲,蕨捲的體毛之中,長出一棵粗壯的椰子樹,而我最喜歡風吹過那二粒果實,搖晃的樣子。但你恢復太快,身上的傷,全結成痂,風一吹來,就花瓣那樣,咻地吹到天上,你便下床,叫我回家。

我寫了不要,你就把筆記收進抽屜裡,不跟我對話。

你還是那樣,山中跑步,瀑布游泳。而你不知道,我會了游泳,我像是你,深吸一口氣,游進了瀑布裡,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在裡面做什麼。你光著身子站在那,面向牆壁,洗你的雞雞,雞雞膨脹再膨脹,你就用力再用力,瀑布的水,沖刷你的毛髮,拍打你的皮肉,嘩啦嘩啦,你已經乾淨得可以,我看不懂,那髒在哪裡。你伸出了另一隻手,抓住牆上的石頭,那手的形狀,像是摸一個人,我幾乎看得見,這是胸,那是臉,大水之中,你加速喘息,一道閃亮的白光,劃過空氣,雞雞又消了下去。

你摸的是誰,我其實知道,那時風呼呼地吹,你呼呼地睡,我在你的內褲裡,找到了鑰匙,插入孔裡,打開了你的抽屜。抽屜中,是我最後一個夢和你寫一半的小說,我把夢的透明結晶磨碎,攪拌生理食鹽水,冰在冷凍庫裡,結成冰塊,再把長得像夢的鹽,放回抽屜,讀完你的小說,重新上鎖。

小說的第一頁,只有二個字,「火山」。

小說說的是一個人上了火山,往火山口走去。那火山的口,吐出沖天的火焰,口中的熔岩,是分泌的胃酸,硫磺泡泡,嗶嗶啵啵,消化得非常快,飛過的禽,路過的獸,火山大口一張,全吃進胃裡。他聽說,死在火山口裡,會成為火山的某個部分,和火山一起活下去,熔成漿也好,碎成灰也可以,他於是上了火山,向下一跳,卻在那時,被一個人拉住了。

那人把他帶回小屋,給了他一張書桌,書桌前是窗,窗看出去,便是火山口,他們就每天看火山,過生活,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他看著看著,看出了火山的每天,有所不同,火山是生物,他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可以明天再死,後天再死,直到最後的一天,那人告訴他,我走了,但你留,等下個人來,你救了他,才可以去下個地方。

那火山上,酷熱異臭,只有荒涼,所以他想,有人來的時候,他還活著嗎,他不知道。他也沒有什麼下個地方,他只是守著那火山口,好像那人有一個回來的時候。

小說就寫到了這裡。

那晚的我,閉上眼睛,摀住耳朵,卻看到你的身體,聽見你的呼吸,然後我感覺到一條線,一條無限長的地平線,在那線之下,板塊運動,地震隆隆,遠方傳來電流般的能量,電得我酥麻極癢,在那線之上,擠壓出了一座山,山中的碎屑、玻璃、岩漿、硫磺,混合出複雜的能量,溫度升高,壓力變大,衝破了山頂,噴得滿天都是。

隔天早上,我的內褲裡,溼潤黏滑。是生病嗎,我有點害怕。

 

★7

超商店員,看到我又來等丟掉的微波便當,已經不覺得怪了,我會冰進冷凍庫裡,休假時吃。每次的工錢進來,我就這樣想,這是窗,這是門,這是木頭骨架。師傅說,我存的錢,已經有材料費,而我的技術,也差不多蓋得出那房子了。所以今天的我,回到了這山上。這麼多的時間過去,山的皮膚和骨肉,又活生生地長了出來,那幻象般的大火,彷彿是一場寫實的夢。我走回了那裡,房子的空地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我,沒有你,我還有這本筆記。

那是上山的第六十三天。

你拿起筆記,告訴了我,在火山殺死恐龍的假說中,恐龍其實不是熱死的。火山噴出了巨量的灰塵和氣體,陽光照不進來,地球陷入完全的黑暗,冷得像外星,恐龍,就結成了冰。

你的媽媽,不是睡在冰箱裡,而是結成了冰。

我讀完那幾個字,你就收拾我的背包,叫我回家,我還是不要,氣得你走了出去。屋裡空空的,我又聽到他的聲音,他叫我去夢裡陪他,我說了好,拿出夢的冰塊,冰塊融化,針筒吸飽,打出空氣,做最後一個夢。

夢裡面,你睡在我的身邊,你的身體,卻愈來愈冷,我把筆記撕碎,放在你的四周,點上火,你又溫暖了起來,但那溫度,愈來愈高,而夢的外面,傳來好大的聲音。那是什麼聲音?我想出去,又跑又游,游到了夢的出口,卻出也出不去,水沖在我的臉上,我咳得無法呼吸。

再張開眼睛,你在用水潑我,搖晃我的身體。

大火之中,空氣燃成焦煙,玻璃裂成碎片,罐裝瓦斯爆出更大的火焰,木頭梁柱,不支倒地,我卻全身無力。你揹上我,跑了出去,屋子巨響垮下,吹起著火的筆記,燒落焦黑的灰燼,我們的對話,你的小說,化做了零。那火追來,你跑下崖,跑過溪,跑過谷,跑到吊橋前,你折到腳,倒了下去,樹倒了,路燈倒了,電線桿也倒了,電球和火花,就從天而降,狗怕得狂吠,蟬嚇得高飛,鹿慌得全跑了,你指著吊橋,要我跟著鹿群跑,我不要,你就又生氣,但當我跑過吊橋後,那火卻拆了吊橋。

你在火裡,站了起來,像是沒有受傷。我第一次聽到了你的聲音,你大聲地叫。

過了吊橋,便是隧道,上山那天無盡的隧道,下山這天卻有了出口。煙膨脹,水蒸發,作用成雲,下起了泥,整座的山,焚成一束金黃色的巨焰。

我回頭一看,看見了火山。

山下的人,目瞪口呆,消防水車,來了不知多少台。我全身燒焦,被記者拍照,有人問我,小朋友,你家在哪?我指著山上,缺氧倒下。

媽媽被找到的時候,身體睡在冰箱裡,但靈魂已經出去。他們告訴我,你的媽媽,走二個月了,經過整個夏天,無蟲無臭,冰涼漂亮。我再也說不出話,我只是想,如果那天,我沒有上山,媽媽就不會死了。但山上發生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我自己一個人上了山,又一個人下了山。

醫生說,失去了家人,失語甚至失憶,都是種正常。

消防說,起火點不明,今年是史上最熱的夏天,大概天乾物燥,總之無人傷亡。

警察說,山上是自然災害,但媽媽是人為意外,你的媽媽,是最近那個醫院連續自殺事件的第四位死者,而那間醫院,就是你媽媽上班的醫院。他們的身體,全留有極高濃度的冰毒,但找了好久,卻找不到那冰是誰給的,且前三個人是重度的藥物濫用患者,全住在醫院裡,不經過那三道警衛門,他們出不去,沒人進得來,他們的家人朋友也很消極,提供不了什麼情報,對不起。

警察又說,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的媽媽,以前是照顧他們的護士,但醫院說,後來你媽媽請了長假,再回去時,針已經打不好,就做打掃,沒想到你媽媽也用了冰。我調查監視器時,會看到你陪媽媽打掃,你是個好兒子。

桌上有紙筆,我就從停車場的那天,寫到了上山的那天。寫的時候,我有一種複雜的感覺,就彷彿這件事,我在夢中已經寫過,卻好像有什麼事情,我沒有寫上去。我寫一頁,警察讀一頁,一頁一頁地讀,菸一支一支地抽,讀到最後一頁,警察又說一次對不起,拿出了手銬。

我告訴警察,我也要去說對不起,帶我到那三個人的家。

第一道門,裡面是個父親,那父親說,那人早就沒救。第二道門,裡面是個妻子,妻子說,自己被打得很凶。第三道門,裡面是個朋友,朋友說,死了也好,死了沒煩惱。

火化爐前,我銬著手銬,摺著元寶,想著媽媽這樣,就不會冷了。旁邊有很多的人,好像在吵架。他們說,兒子啞巴了,是不是報應,是性侵嗎,是生病吧,是毒品啦。

之後的我,從法院去了感化院,又從感化院回到了那間,媽媽的醫院,三層大門,三次鈴響,我住了進去。

醫生說,那不叫冰,叫甲基安非他命。濫用的患者,會渾渾噩噩,活著像死了,甚至多種的強迫行為,重複計算、潔癖偏執、性欲膨脹、被害妄想、幻視幻聽,也不無可能,最後從真實往虛構去。而患者的自殺率,是一般人的十七倍,你媽媽就是知道,才會叫你給他們。那東西,現在是我們國家最大的問題,但這問題,不被注意,沒有聲音,好像冰一樣透明。你要加油,後面等你的,是地獄,但你得過去。

醫生說的沒有錯,我吃飯洗澡,走路睡覺,火就無中生有,從我的腳,燒到了頭,我癢得撞牆,痛到發狂,那是做不完的夢。夢中的我,下不了山,被高溫燃燒,皮膚冒出氣泡,氣泡嗶嗶啵啵,死掉再死掉。

醫生告訴我,那是倒敘現象。你用得太多,一旦不用,你的心就是死,也會回到過去,且有些人在多年後,時間又發生倒敘,聽說那種感覺,一秒彷彿幾個月。

但我去死,護士也不給我死,我拿筆插自己,護士就伸手來擋,弄得血淋淋,而我想到,那是媽媽的工作,就燒出更大的火。時間像是倒退的錄影帶,我從醫院,回到了法院,從山下,回到了山上,沸騰的溪、震動的谷、墜落的吊橋,我覺得那橋的對面,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你,是你在大聲地叫。

「活下去!」

 

★8

筆記寫到這裡,我也知道,火那麼大,你大概是死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房子蓋好了,今天的我,住了進去。

我天一亮,就起床,摺棉被,煮咖啡,刷牙洗臉,理髮刮鬍,跑步游泳,吃飯讀書,洗碗洗衣,擦窗拖地,做完這些所有的事情,我坐到右邊的書桌,整理火山的資料,貼滿火山的照片,再放上一疊全新的稿紙,寫下「火山」二個字。你未完的小說,死在大火之中,所以那小說,我來復活。

只有在小說裡,可以變成另一個你。

我從冬末寫到夏初,寫到了那句:「他是一個上火山的人,他守著那火山口,好像那人有一個回來的時候。」我變成了你,雨下了下來,我也聽不到,我覺得好累好累,趴在書桌,一睡就是晚上。

雨下得很大,轟地幾聲,閃電成雷,亮得像是白天,叫醒了山裡每一隻的蟬,吵得我張開了眼睛,我走出屋外,雨淋在我的臉,好像上山的第一天。我往上看,只有飛鳥,在山頂迴旋,畫重疊的圓,我看著那層層的圓,看到了你的手指,沿著筆記本上的橫線,畫過了「你是誰」的問題,再從「你」這個字,指向了我的臉。

我又打開這本筆記,第一頁到第八頁,讀了幾次又幾次。

模糊的臉。最初的三明治。右邊的書桌。每天的問題。火山的假說。背上的輪胎。受傷的腳。跑步的路線。我關上筆記,跑了起來,跑過溪,跑過谷,跑過吊橋,跑到了隧道,入口的地上,被雨打成了泥,泥巴裡,有一行小型的腳印。

你不會死,你會活下去。

 

【評審意見】

悶雷隱隱作響◎張亦絢

文學裡,「抑制」絕非無事,而是探索的源頭,艱難的舉手。〈火山〉位於的,就是這個既局促又暴漲的地方。才一開頭,立刻讓人領會,主角曾經越過某界。越線其實是人類的普遍經驗。只不過,越線的形態,會造成輕重不同的結果。不再越線,有賴對線所劃分的兩世界的記憶。儘管後半「甲基安非他命」的出現,使前面「論公克的夢」,有更強的社會性輪廓──但小說刀工俐落、沉穩,寫得最好的,是以在鋼索上學步的搖晃,令在水平面以下以上,往復逡巡的換氣情緒,彌漫出來。畏縮與奮不顧身,都非明說,而是以語言間距:節奏、延遲、隱喻,或輕擦或撞擊──先是充分擴大了對人的感知,其次才是其他一切。這個先後既有非凡意義,也是本篇小說秀異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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