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新惠／剝 － 下

◎林新惠

從今而後，她遺落的，都會成為使男人完整的。她的左側頭皮脫落，男人便擁有一頭完整的及肩的頭髮，她為男人理成短髮；她的左側肩和背脫落，男人便挺起完整寬闊的背，她已成骷髏的側臉靜靜靠上，覺得自己是笑著的，但舉起手機自拍時才曉得只有骨頭的臉部沒有表情可言；將自己的左胸腹貼上男人的左胸腹，而後如上次一般推擠，男人的下體又多覆一層皮肉，似乎又雄偉了些，她看著有些羞怯，僅管其實一臉白骨無處讓那一抹赧紅浮現。

再後來男人有了的左腿，再後來是左上手臂，左手臂，左手背，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最後一次打卡下班，拾起掛在指紋辨識機上的左手拇指皮肉，她沒走出辦公室，而是走向自己的座位，上人事系統把積累許久的休假一次申請完畢。近日她發覺那些全身皆成骷髏的同事都是這樣的，或休或辭，幾乎再也沒見著。回家的捷運中，車廂窗戶倒影，她驚覺成為骷髏的自己和那些成為骷髏的行人，除了高矮的差異，幾乎難以辨別彼此。他們沒有表情，形態相仿，一對眼球骨碌碌茫然地張望，她想著其他人是否也悄悄在家裡存放另一個自己，或者像她那樣依偎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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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家，為男人貼撫最後一塊皮肉。背向窗子，夜晚風涼，秒針躡步，男人完整了。這念頭擂著她的心搏。同上次拼起右手大拇指一樣，將男人的拇指按在手心，她不確定那薄薄的脈震來自她一無所有的手骨，還是男人飽滿豐厚的拇指。但她倒很警醒，沒有幻想男人會在拼湊完整的瞬間開始移動。那是童話，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活在每一刻都被蝕損一些的現實。只是如今她被蝕損成完整的白骨，男人被黏塑成完整的皮囊，一切都結束了，卻怎麼空蕩一如什麼都沒開始？

她稍稍仰望，視線跌入男人深黝的眼眶，漆黑，寂靜，彷若黑洞吞噬所有。她這才想起，不知男人眼裡的自己如何，一直以來，都只是她單方凝望男人。或許這才是一切空蕩的根源，這麼空曠的單人套房這麼多個日子，臉書上有幾百個好友瞥見自己的發文，現實中卻沒有一雙眼睛注視自己。

食指和拇指手骨曲成夾娃娃機的夾子，向眼球逼近，細長手骨鑽進眼球和眼眶的間隙，收緊，再小心往外拖，瞬間她眼前一暗，眼球握在手心，手指摸索男人的身體，肌肉線條和身型輪廓成了導引的路，她的指尖一路向上，偶爾迷途，但終究達抵空無的眼窩。再把眼球滾到手指，眼球湊到眼眶的邊緣便輕易滾入。

瞬間她眼前一亮，看清一切的同時，也看著探向自己眼睛的手骨墜落。不只手骨，眼前一具骷髏像疊疊樂底處被抽走一塊關鍵的積木，倏地傾斜，倒塌，白骨墜成一陣驟雨，碎散滿地。

成為男人的她還來不及驚詫，只想著要趕緊為自己撿骨，收藏好，說不準來日又會有一個網路商家販賣供人拼裝骨頭的商品。她想彎下身，而正是這意念才讓她發現自己的凝結。她無法移動。男人的身體畢竟只是一具貼有皮囊的塑膠模型。所有現狀讓已然僵固的自己更加僵固。她成為一個無法移動的男人，甚且，她愣愣望向視線所及那袋為男人買的衣服，她還是個無法移動的裸男。

或許模型的說明書上有相關的警語？或許那些再也沒來上班的同事都成了一個個囚禁在家、貼有自己皮膚的塑膠模型？還有，方才那一陣傾塌，會不會壓壞躲在骨架裡的心？她不曉得，不曉得的事太多，糾結成一聲呼喊，她想喊一個人，任何人，沒有成形的名字在塑膠中空的體內四處碰壁，湧向無法張開的嘴，她甚至連發出聲音的聲帶都沒有。更何況單人套房內從來沒有另一對耳朵接收她的呼喊，沒有另一雙眼睛關注她的情形。

只有腳邊碎散一地的白骨。夜風襲來，捲亂，碎骨滾出長長的低吟。誰，誰都好，快把窗戶關上，她想。我的骨頭要散了，而且我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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