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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許裕全／御河之神
圖◎唐壽南
◎許裕全 圖◎唐壽南
野生山荖葉巴掌大，植物屬性偏陰，傍水而生，善爬，曲曲折折沿著河岸匍匐前進。有些，則探出葉子往下垂落，像倒置的碗公蓋在河面。碗的頂端和水平面有個小小縫隙，縫隙底下有時空無一物，有時攏聚無數泡沬，窩藏神祕的鬥魚巢穴。
河流靜悄悄的，蜿蜒隱蔽在竹叢裡。茂密的竹葉篩濾大部分日照，日光不及，那一片蔓延開去的山荖葉叢和暗褐色的河水交疊成一片詭異蠕動的陰影，黑暗的國。這天然屏障，是鬥魚理想的繁衍棲息之地，完全契合牠們嗜陰懼光的習性，於是牠們常把巢穴築在山荖葉片底下，藉暗影遁隱，遁至無形。
我佇足河床良久，水深及膝，突然發現了這個鬥魚巢穴。巢穴周園布滿枝椏，乍看雜亂無序，卻又像費心布置的防衛欄柵，交叉守護，在河域裡隔絕出一片幽森的所在。
若不是一圈大意溢出葉片外緣的白色泡沬、若不是我張著野獸狩獵的雙眼耐心逡巡、若不是似有若無──一扇自餘光掃過、閃耀著紅藍螢光的尾翼復又消失在葉片裡──鬼祟的魅影，我斷不會發現這個絕世好巢。
愈是上乘的鬥魚，會把巢穴築在愈加險阻之地。有時也可以從泡沬的外形推測，泡沬吐得又牢又厚，堆疊像磚石碉堡的，就是驍勇善戰的猛將。
我兀自慌張，像誤闖敵人陣營，和鬥魚的巢穴距離不過兩尺，只要身子稍稍往前傾，整顆頭顱就像燃燒的巨大彗星，朝巢穴狠狠撞擊過去。
叢林鬼魅，神祕詭譎，藏匿著不被解讀的天啟。發現一個原始鬥魚巢穴，猶如破解一組河域密碼，讓我得以窺探其中奧妙，尤其，在諸神俱寂的午後，一條沉睡的河彷彿卸下周全防備，在起伏的鼾聲中被我無意中入侵了。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甚至擔心過重的呼吸，會在平靜的水面呵出不規律的漣漪，驚動了巢下的鬥魚，被牠察覺，在我發動攻略前藉交錯的水紋掩飾，棄巢逃亡。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然而，眼前魚巢的布陣卻讓我進退失據。因為巢穴外圍的枝椏就像紅外線探測器，如果我魯莽投下篩網，枝椏劈啪碰撞斷折，觸動警示器，必定打草驚蛇；倘若我轉移突方向，從岸邊自上而下突襲，避開枝椏，像水中撈月一樣，摧枯拉朽，連帶山荖葉一併勺上來，也許贏面較大。
我不斷在腦海沙盤推演，卻沒留意腳板已深陷泥淖良久。當我回神，意識到這問題時已經來不及，因為我的雙腳已被黃泥攫住、無法動彈。我其實可以奮力把腳抽上來讓自己脫困，然而旋即翻攪的黃泥水，必然像煙霧彈一樣在水中爆炸、暈蕩開來，屆時泥水渾濁漫漶，模糊了視線，即便鬥魚在眼前悠游而過，我也無從辨識了。
於是，我維持著僵硬的姿勢，捨棄篩網，傾身向前，攤開雙掌緊緊靠攏，合併成一個斗狀容器。然後俯身彎成「n」字形，避開枯枝障礙，慢慢趨近，小心翼翼探入水中深處，緩緩升高，對準巢穴的正下方，水波不驚地把雄鬥魚和魚巢完好地捧上來，手掌裡還盛著滿滿的水。
一定是我連串的動作太嫻熟了，捧在手裡的雄鬥魚並沒有蹦跳掙扎，而是靜靜地，在小範圍裡搧著尾鰭游動，彷彿還不知道此時牠已受困於巨人的手掌中，又或者，牠已了然自己的處境，只是在生死交關的此刻，選擇和魚卵共存亡。
而那些鑲嵌在白色泡沬裡近百顆魚卵，脆弱渺小得像沙粒，隨著指縫間的水位慢慢消退，漸漸攤成零星的氣泡，之後變成粉末，一窩孵化中的小生命，全數殆亡。
鬥魚孤癖成性，獨來獨往，會在模糊的水域畫出專屬勢力範圍，在水族的世界裡不算溫馴的物種。也只有在交配期間，才會見到雌雄共棲一巢，但這溫存也只維持一時半刻，等交配完成，所有跌落在河床的受精卵陸陸續續被銜進白色泡沬後，雌鬥魚將被雄魚逐出家門，從此不相認，形同陌路，甚至忘卻記憶。即便雌鬥魚眷戀回首欺身靠近巢穴，必遭雄鬥魚不留情面嚙喙驅趕，那攻擊的力道，彷彿仇人狹路相逢。
自交配完成後那一刻開始，雄鬥魚將斷捨食欲，不離不棄，誓死留守那一窩巢穴。多年的經驗告訴我，每一片山荖葉覆蓋下的白色泡沬裡，皆駐著一只雄鬥魚。雄鬥魚已經過一番纏鬥競逐，交配，彼時牠身負重創，精元耗損疲憊，像是從擂台上走下來的拳擊手，一場戰役已經結束，另一場美好的戰，還沒開始。
於是，我把雄鬥魚裝進準備好的玻璃瓶，彷彿馴服了一只御河之神。我端起玻璃瓶，和牠四目交投。此時，牠已褪盡盔甲的斑斕色彩，落魄驚惶莽撞如小獸，在玻璃瓶裡碰得叮叮作響。但這無妨，牠只需要時間恢復，忘卻河域的記憶，回到沙場戰士的身分。牠的生命只屬於我，我們將緊緊地膠合在一起，穿越眼前一場又一場浴血的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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