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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想碰你，但我不能……」
◎杰涅日金娜 譯◎熊宗慧
不是對的人就是對，是幸福的人才是對。
我厭惡自己的身體。它是多餘的。有它總是有很多麻煩事。穿衣服、抬頭挺胸、垂手站立，臉要化妝……而這些事情卻都是必要的，因為這是我的通行證，沒有它我什麼都不是。
我想要碰你，但是不能──我已不是那樣的形體。你不會想要，你覺得要跟別人才有趣。而我想在你頭的周圍飛繞，在你的耳朵呼吸。你會因為發癢而皺眉，然後想，跟我在一起感覺很好。你將會愛上其他人，並親吻他們的唇，而我會迷失在你的頭髮迷宮裡，坐在裡面，不敢輕輕動一下。然後你終將只剩一個人，那時你才會明瞭，你缺少的是什麼。屆時我再走出來，在你的眼睛吹氣。你因此瞇上眼睛，這正是我愛你的樣子。你會明白你很愉快。因為是春天，樹葉綻放，因為有人愛你，因為你將戀愛，但是對象不是我。你將會充滿激情、妒意，並緊咬雙唇。我會吮乾血和淚。你將會沒事，但是我會很糟。你認定，你找到了你的另一半，你將結婚。你會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甚至知道，他們會叫什麼名字。我仍將留在你的頭髮裡、眼睛裡、嘴裡。有朝一日你會落入是該選擇這邊或那邊的窘境，而某人會開槍，不過我不記得是誰。之後你將會躺在醫院裡，你的妻子會棄你不顧，因為她不需要一個殘廢。根本就沒有人會需要殘廢。你將會緊咬雙唇，並且只能在夢中見到兒子和女兒。有朝一日你將會問：「妳在哪裡？」──你輕輕問，不讓任何人聽見。
可是我不在了。你想，當個死人都比做殘廢要來得好嗎？你不需要過這樣的日子。你想要死。我知道，如果你死了，你將會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不需要這樣的結局。我想要在每一個春天的時節，在你的耳朵裡呼吸。可是我不在了。你想，那時候就只是這麼簡單嗎？你在想，為別人死是件很容易的事嗎？
我沒和你一起。於是血和淚會回歸到你身上。你再也不能這樣下去。然而你的兒子打電話給你：「別死。」他躲在媽媽身後說。悄聲低語。
之後，匆匆十年過去。你終於明瞭，這一切都不是枉然。當你雙腳顫動起來，當你站起來並開始走路，然後跑步。然後住在三樓的女孩子愛上了你，你的大兒子中學畢業，要進入你以前念的技術學院就讀。系主任記起你的名字，因為你曾經是學校裡最活躍的人物，你的兒子也會是這樣，你因此而感到驕傲。你將會再婚。你的秋天將閃耀著落葉明亮的鮮紅色。你將有一個女兒誕生。你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會為女兒買一隻大狗，真正的狗。你會輕搖著女兒的推車，買冰淇淋給她，牽她去公園。然後是小學。帶她看森林和草地，教會她要愛小鵝和貓咪。然後你會有孫子。你看著他的眼睛，並不禁感到駭然，跟著你會迴避他，而你的兒子將因此對你不諒解。然後你會說出一些事、你大叫，並吞下一粒藥丸。沒有人了解你。他們責備你，你的血壓因此上升。
你躺在沙發上，舌下含著血管舒張劑。你得吞下眼淚，因為沒有人想要了解你。你低聲說：「妳就在他的面前被殺了。」
你帶著狗離開到另一個城市去。和女兒分離是一件非常令人難受的事，你會因此而哭泣。你的孫子很快就會長大，入幼稚園。兒子寫信給你，說總不能永遠當敵人，還說你們彼此是親人。然後你前去作客，你將看到女兒，而你就再也離不開她，然後是離不開孫子。你會帶著勉強的笑容，內心裡暗自顫抖。你會害怕，又會再一次……你看著他的眼睛，並在那裡面看到雨。我愛雨，你也是。你將會愛上自己的孫子。你會責備自己，為何不早一點回來，但這卻是不能夠。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
你會把狗介紹給孫子認識，並教會他打架。你指天空和星星給他看。你買鼓給他玩，然後他會用響亮的鼓聲叫醒你。你會是最幸福的人，你會活著，被愛環抱。你的小女兒將從技術學院畢業，並將出嫁。你的第二個兒子就要有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孩。狗兒將死，而你的孫子卻將長大。他將不要在家裡過夜，你因此而擔心並喝起鎮靜劑。你會對他咆哮，而他會吸毒並和女孩子睡覺。你試圖提醒他，他還是個小孩子，可是他會發脾氣，說你干涉他的生活。你變得疲倦，神經耗弱。頭髮都灰白了。
孫子將會寫歌，並唱給別人聽。你開始希望了解他。你下定決心不要因任何過去的事情而失去他。於是你來到他跟樂團演出的俱樂部。你非常緊張，不斷地把香菸吸進肺裡。你認不出舞台上的他，過了一會才看出來。然後你聽到他的歌，這時你才明瞭，原來他唱的歌是關於我。
你離開俱樂部。沒有目標，在又黑又溼的街道上漫步，又哭又笑。你把嘴唇都咬出血來，然後腳一軟跪下，就跪在碎掉的磚頭上，但你渾然不在意。你哀嚎哭喊，可是不會有人聽見。
你在隔日清晨回到家，和你的孫子同一時間。你們兩個在門口相遇，你微笑，而他也是。然後他去睡覺，你卻坐在廚房裡抽菸。太太穿著睡衣出來，然後你會說，你愛她。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女兒出嫁了，大兒子又將生一個男孩，大女兒則會生女兒。雙胞胎長大，會抓住你的鼻子。你的孫子染上海洛因毒癮，最後死去。你看著他玻璃鏡似的眼睛，然後在那裡面看到你曾經指給他看的星星。在出殯的時候你將不會哭泣。至於你的大兒子則會心肌梗塞。
你的孫子會被下葬。你走回家，沿路上你聽到春天的腳步。你皺起眉頭。你不會有事的。你會問：「為什麼一切都那麼殘酷？」
你在想，為別人死是件容易的事嗎？
答案是的。●
作者簡介
俄羅斯年輕女作家杰涅日金娜（Irina Denezhkina, 1981-）第一本小說《我要！》（Dai Mne!），以青少年視一切為無物的筆調寫出青春殘酷物語，推出後十分暢銷，甚至被提名俄羅斯「國家暢銷書獎」。《我要！》描述青少年在夏令營初嘗禁果，在寂寞的除夕夜試圖自殺，另外還有使用藥物、狂歡派對等，其直率大膽而不失真誠的描寫，讓《紐約時報》特地刊出深度書評，並對這位新生代作家抱予期待。本文為該書精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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