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王天寬／兩座神龕

◎王天寬

我時常想起關於你的一件事。你高三，臨近聯考，戀情也不順遂，我忘記哪個才是主要原因，或許不該任意做出判斷，但你會爬樓梯上頂樓，獨棟樓中樓的房子，頂樓面積只夠擺放兩個舊書櫃，和小型神龕，大部分時間只有長明燈亮著。那裡供奉祖先，和你父親的牌位。

後來我跟人交談，總能在某一刻認出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有些是父母離異，有些更傷心。同樣的是，這些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聊到彼此家庭都不會主動提及這件事。但在話語之間，總會感覺到，像特別感到我們是不同家庭長大的孩子。但你告訴我，你並不傷心，更多的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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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羨慕，你平靜地擊碎我們對於從小沒有爸爸陪伴的小孩的想像。電影和課文總是教我們對完整渴求，特寫那種眼神。但你從小有媽媽，想像不到另一個人的作用是什麼。

但你氣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一場急病就走了。你要我戒菸的時候，這樣警告我，說你會討厭我。你討厭不好好照顧自己的人和自殺的人，你矛盾地生一個在你心中並不重要的角色的氣，不斷用他威脅最親近的人：最好戒菸，不要自殺。你父親跟這些欲加之罪都無關。

你不要講道理。但你高三那年，心情灰暗的時候，你想到要去頂樓找他講話。深夜，你搬了張椅子，坐在神龕旁。

那裡我只上去過一次，去參觀你父親的藏書。你讓我帶幾本回家。後來我把很多你的東西寄回台南，把很多想給你的東西寄到美國，但留下了《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以及惠特曼的《草葉集》。裡面夾了一片真正的葉子，非常美麗，不知是你父親摘的還是隨書附送。它的葉子強壯，但紙張幾近脆化，我偶爾輕輕翻開，去讀那些紅色和藍色原子筆寫成的筆記。

你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是純粹的人文主義者，相信從勞動之中可以獲得寫作的材料和寫作的必要。而我，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雖然我們分開多年――寫作就是我的勞動。

今晚我在陽台抽菸――現在你對自殺也有了不同見解――透過紗窗看著祖傳神龕。台北的小公寓裡，它堪稱宏偉的存在，一整面牆直抵天花板的彩繪神像，還有供桌上的木雕神像，是相同神明的兩種形象。長明燈因為旁邊日光燈的關係，顯得意義不明。

我不知道那晚和接下來的數個夜晚你爬上頂樓，坐在神龕旁，說了些什麼有沒有真的說出口，或只是心裡默念像祈禱。但我時常想起你，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我不認識――決定動身前往一個具體的地點，去找一位抽象的人物進行一場無人知曉的對話。長明燈保證了某種共同命運。或許你的父親從此後漸漸生長出意義，我不知道，我只是透過紗窗看你，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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