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馮平／菸

圖◎郭鑒予

◎馮平 圖◎郭鑒予

弟又抽起一根菸時，我好像明白了什麼事。

家裡抽菸的人就兩個，爸和弟。我不抽菸。我也抽過一次，那是很小時候，看大人抽，整天抽，就好奇說要抽一口，大人也允了。兩指夾起菸，輕輕顫顫地上口，抽了一口，嚴格說是「啜」了一口，菸沒抽上，就學樣兒仰嘴吐。自然是吐不出什麼，大人看了笑，我自己也笑。

很快我知道抽菸不好，好像壞人都抽菸的，可我爸就是抽。在屋子裡抽。三合一，喝酒，看電視，抽菸。每次脾氣來了，就三字經批呸叫，滿嘴臭氣。後來我大了，就禁止他在屋子裡抽，「你去陽台抽！」他就乖乖去陽台，一個人對著夜晚吞煙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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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幾歲開始抽菸不可考，至於我弟，可早了。小學五年級吧。先是蹺課，再是抽菸。起頭是偷偷地抽，後來被逮到了，就大剌剌地抽。一個小伙子成了家裡大老子，誰也管教不動。有一天他告訴我，哥，我做愛了。那時他才十五歲。從此他就走進成人世界。煙裊裊，可他的人生成形了。

後來我又抽一次。應該是在軍中吧。聽一個弟兄傾吐心事，他抽菸，菸捲著他的一圈愁煩，一絲絲抽出自己，燃燒自己。煙火哀傷，如蠟炬成灰。他不哭，我等著他哭，他應該哭一場的。不知怎麼，我夾走他的菸，輕抽了一口。煙吐在空中，苦嗆得很，他見了笑，眼淚跟著撲簌流下。

煙，薰透了我爸的肺。白煙子進，血紅子出。他只好去看醫師，醫師說戒菸了喔。他虛應故事，說好。後來是不能不戒了，因為人都住進了醫院，這才甘心又不甘心地戒了。殊知戒了也沒用，他徹底倒下了，靈魂出竅，軀體化為陣陣腥腐白煙，隨風而去。

弟的女友無數，每個女友都待他好，可是說到戒菸，沒輒，再說就翻臉。原以為他會持續暢遊情海，讓天地都分享他的這份愛，不想他奇遇一名女子，纖纖動人，終於收服了他的心竅。怎麼知道？因為戒菸了。

女子說，不戒菸，不結婚。

心竅被收服的人，頭腦只能發昏，發了昏就想結婚。終於戒了菸，結了婚，孩子半年就生下了，是個女娃。他抱著女娃，無比激動，無比驕傲，像生命獲得了複製。他說他抱著的，是一個人啊。

人是什麼？人的生命原來是一片雲霧，出現少時就不見了。可是人生偏又路途遙遙，千斤責任，萬斤重擔。

又懷孩子後，我弟不要，我弟媳要，兩人爭執不下，大吵一架。弟媳動了胎氣，大量出血，知道失去了再得一個人的機會。而那晚，我弟，一臉無動於衷。他一句話都不說。

他又抽起一根菸時，我似乎明白了，那輕煙薄霧裡演變百種人生，裡面總有一個形影，是他所盼望活出的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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