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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萌之一族
◎吳岱穎
當他們偷偷把電腦桌面換成漫畫美少女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了，一種全然超乎於我理解範圍之外的趣味正在形成，且慢慢推廣流布，漸漸成為這個學校、這些高中男生生活的主體。他們不躲不閃，習慣大方宣示自己的喜好，很有一種道德淪喪的味道。其中一個在下課的時候跑到講台前面來問我：「老師，你覺得新的桌面怎麼樣？有沒有被『萌』到的感覺？」
宅男的異想世界
「萌？」我滿腦疑問，回頭望向教室投影機在布幕上投射出的巨大影像，一個長髮飄飄，眼睛大於半臉，穿著綠色水手服短裙與過膝長襪，露出一截大腿，手上卻拿著長刀的小女孩。「那是什麼？你們幹嘛把桌面換成這個？」
「老師，你不知道啦！這是《灼眼的夏娜》，很好看喔！」他眼睛閃出異樣灼熱的光芒，彷彿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這張圖是我自己畫自己掃的，很厲害吧！我還有小說，你想看我可以借你喔！」我頭上的問號多了一百倍，額上的黑線則多了四、五條，感覺自己未老先衰。
「老師你不要理他，」旁邊一個正義之士發出怒吼：「他們這些宅男就想同化世界啦！每天腦子裡面想的都是這些羅莉正太的，不是很正常。」
這話語其實頗帶惡意，但他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繼續興奮地向我解釋什麼是ACG（Animation、Comic、Game的縮寫），現在流行的又是哪些動漫，誇誇其談，不著邊際。我看著他蒼白浮腫的臉孔，厚厚的鏡片後面藏著一顆幽暗的心靈，卡其制服包裹的臃腫身體像粽子一般，脂肪往腰帶上下逃逸，有種從中間斷掉以後再用三秒膠黏起來的「啊壞掉了！」那種莫名詭異的感覺。但他的表情是認真的，嘴角開始冒出齒舌攪拌過的白沫，我尤其注意到其中一滴沿著拋物線噴出，落在我的課本上。
「這是標準的OTAKU啊！」我心中浮現這樣的旁白，冷汗沿著鬢邊慢慢流了下來。
好不容易上課鐘響，我成功逃離他狂暴的熱情，回到那個沒有電腦沒有動漫的世界，略事休養生息。我一邊上課一邊偷偷觀察他，他先是從抽屜裡拿出做了一半的模型繼續上膠黏合部件，二十分鐘後收起東西，開始恍惚，然後就倒下睡著了，直到下課沒有醒來過。我不能相信這個傢伙上學期期末考居然輕鬆過關，而且勝過那些始終清醒、看來用功多了的同學，真是天理何在。
可愛之物使人燃燒
後來他們告訴我，所謂的「萌?」（moe）本來應該寫做同音的「燃?」，指的是看到令人覺得極度可愛之人、事、物的心理狀態。它其實是輸入電腦時發生的文字更換錯誤，據說這個詞語原本來自較為常用的「燃????」（燃燒），由於日文電腦輸入平假名時會智慧判斷漢字，而「萌?」排序在前面，才變成現在的寫法。這個字後來受到廣大動漫愛好者的歡迎，嶄新的字義遂在廣大的次文化階層傳播開來，變成進入那個世界的通行證。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萌」這個字還包含著某種曖昧的春情，一種不知是戀童或者戀物的詭異癖好。他曾讓我翻看他的畫冊，那些稚嫩的筆觸描繪出的，盡是一些長著與年齡全不相稱的巨大乳房，衣著極暴露表情又極天真的幼小女孩，一舉一動飽含色情意味。有些長了貓耳長尾，戴著貓爪手套的，甚至是幻想的生物了，他們真會對著這些符號化的漫畫人物發情嗎？
他們內心的世界到底長成什麼樣子？會是一片廣大蓊鬱的莽莽密林，藤蔓纏繞，枝葉遮盡天光，空氣中瀰漫某種腐敗的氣味？還是一個陰暗房間裝滿動漫模型畫冊，巨大的電腦螢幕不斷重播那些精彩的段落，女主角眨眼害羞地問說：「我這樣不可愛嗎？」我不禁想起電車男與愛馬仕小姐的故事來，拯救了愛馬仕小姐的電車男，實際上卻是反過來被拯救的那個人，愛馬仕小姐打開了他心中的陰暗密室，放進一絲陽光燦爛，彷彿純愛可以克服一切巨大的心理藩籬、填平所有欲望的溝壑……
被拋棄的契訶夫
「只是現實世界恐怕沒有那種浪漫的愛情傳說，而且這個故事絕對無法用『好萌』來形容吧！」我不懼干犯眾怒，義無反顧地說，果然招致一堆人的抗議。他們說，OTAKU也有很多種嘛！怎麼可以混為一談呢！這裡有模型系的、動漫系的、純愛系的，還有一些是同人系專愛COSPLAY，腐女一天到晚夢想看見男男戀，花樣繁多。「科系這麼多，乾脆去大學開課好了。」我說。
但或許是有人在背後詛咒我，接下來那個週末，我放棄與契訶夫的小說周旋，改在網路上搜尋他們告訴我的動漫小說。等到我因為飢餓感作祟想覓食去，從這個虛擬的世界中清醒過來，已經耗去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而且我的的確確在某些時刻感覺到，那些故事裡的某些元素讓人不由自主沉迷淪陷──糟糕，我也開始宅化了嗎？
我想起陳黎的詩：「怎麼樣的茂盛，或謙遜／才能滿了就溢，溢了又滿，在春夏／還是兩個無法被簡化的繁體字時」，或許青春就是那樣不斷的生長滿溢，充滿了讓欲望離離繁茂的能量，像植物持續拓展枝葉的版圖，我的少年時代就在這樣的追求中又回到這座肉體的殿堂中來，燃燒，放光，照亮那些外人所無法進入的幽暗角落。
後來我在課堂上放膽說起這事，噓聲連連，但我感覺坦然。他下課後又跑到講台前來找我，對我說，歡迎加入萌之一族，我們不收報名費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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