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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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凌明玉/藏身 - 下

2020/02/25 05:30

圖◎王孟婷

◎凌明玉 圖◎王孟婷

他起身進房間從冷水壺裡倒了杯水喝,佳韻打開電腦想寫點什麼卻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電子信箱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按下重新整理數次,看起來像在等待誰的信件。他不是刻意偷看電腦畫面,經過時忍不住就關心她在苦惱什麼。

「沒信就沒工作啊……稿子不登,之前的稿費也沒入帳,這個月房租啊……」

果然沒多久身後就傳來喃喃自語,任何聲音在夜裡總是被乘以倍數放大,想裝做沒聽見都不成。

「這個月沒問題啦。我打工的地方挺準時發薪資的。」

他打的工都是可有可無的臨時工,也不知道她聽見沒有。關於省錢,他這輩子就屬這一年最摳門,這台丟在店門便宜賣的二手車,他跟老闆殺到五百塊成交,想說修修好歹可以代步。騎過兩次,第一次是整個腳踏車快散了,沿路一直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最後一次是椅墊鬆掉還突然飛出去,最後爆胎收場。

推車去給單車店修,老闆勸他不如買一台新車,修理不划算。他也不知自己是天真還是蠢,那車看起來是要報廢的爛貨,他還是決定自己慢慢修。

幹――又裝錯了!哇靠――輪圈整個變形到快成五角形……切,什麼鬼東西……只要有空,他總藉著頂樓那盞路燈,借光修車。

說到光,往頂樓另一個房間望去,仍舊漆黑。

如果那邊也開了燈,頂樓不致這麼暗,但是,毫無人氣似的,一片寂靜。

老宋說頂樓加蓋是違章,不好張揚,只隔了兩間房,挺符合他膽小怕事的個性。樓梯口旁那間租給佳韻,靠水塔那間租給木瓜女孩。

他在南部念大學時也租過惡質房東的小房,一層樓不到三十坪隔了十間,一床一桌幾個置物箱,有幾次同學來趕期末報告,一個坐地上,另一個就要上床去,人和物都滿到門口。

頂樓隔間是雙層木板,中間還有角材格架,用材算是有良心,隔音就很抱歉,鄰居說什麼,還可以隔牆對話。他初次聽到佳韻和隔壁的木瓜女孩借衛生棉,驚訝地張大嘴,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壓低聲音和佳韻說,「幹――愛愛的時候不就全程直播了。」

佳韻大笑著點頭,還歪過身坐他腿上說,不只做愛,大便放屁吃飯喝水,隔壁全都記錄並做好報表,統計每週每月次數,木瓜還會拿來給她簽收呢。

他知道佳韻喜歡信口瞎編鬼話,還不以為意捏捏她鼻子說,幹嘛叫人家木瓜,又不是八卦報紙愛爆料的木瓜霞。明明那女孩子看起來很溫柔,只是胸前很偉大,是不是嫉妒人家身材好才這樣。

話一出口,吳偉進就後悔了。他聽過當兵的同袍說,絕對不能在女孩子面前維護另一個女孩子,這是大忌。

「你是腳底板看到她溫柔婉約?身材好個香蕉芭樂,整個人瘦得兩隻腳都撐不住,男人眼睛都只看得見那兩顆啦。不是木瓜是什麼,西瓜嗎?」

吳偉進的耳朵被她揪住,佳韻不自覺嘴臉都變成木瓜霞,他得忍住這句話不能再說出來。

半年來,他也沒見過幾次那女孩,瘦瘦高高,老是彎著腰,真的很像那棵扔在水塔旁邊的木瓜樹。

不知是誰沒養大的樹,結了兩個果,一手可握的果子,被麻雀吃得乾枯有如骷髏頭,張著黑黝黝的空洞,她那大腿都還沒木瓜樹枯瘦的樹幹粗呢。

記得那件事是上個月某天下午發生的,當時很悶,天空繃著臉,也不痛快大哭一場那種悶。

她說有兩個管區警察來查戶口,一高一胖,活像七爺八爺,他們在房間怎麼走都會撞到床舖。佳韻轉述這件事時,還拍著胸口說實在好險哪。

吳偉進那時剛好去買工作手套和零件,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她想至少可以瞎編一些故事騙騙他們。腦海轉著幾個故事橋段時,八爺警察聽了意味深長看她一眼,忽然七爺警察敲敲她的窗門,探頭進來說,隔壁那女的有在,直接去抄她。

直接去抄她。這句話當然是對八爺說的。八爺立即衝到門口,她屁股著火般立刻從床上彈起,跟在身後像個八婆伸長脖子看他們到底要幹嘛?

他們一下子就鑽進木瓜女孩房間,緊接著,聽到七爺還是八爺大喝一聲,出來――木瓜女孩走出房門,頭低低的,面色蒼白,穿著貼身背心的她,更瘦了,胸前的乳房顯得更碩大渾圓。七爺示意她將雙手舉高,身體靠在牆上,他用警棍隨意撥撥她頭髮、大腿外側和內側,要她踢掉拖鞋,他想看看腳底板。

佳韻好奇地將視線投向她房門方向,兩間房距離實在太近,她只要站在自家門口就能望見她的窗。她想起來了,幾乎沒見過木瓜女孩開過窗。八爺在她房間大肆地翻箱倒櫃,衣櫥裡每件衣服都拉出來,衣褲抖開,連口袋都掏出來看,幾個抽屜被拿到屋外倒扣在水泥地上,信件零錢髮夾隨身碟USB線會員卡……散落一地。

最後,他們拿美工刀從她床墊割開一道長長裂口,搜出幾包白色粉末,當場就把木瓜女孩帶走了。

聽完佳韻鉅細靡遺的敘述,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心神很渙散,只好回說幸好要抓的是毒品犯,住這麼近根本不知道她在吸毒,該不會連空氣也被汙染了。

「你覺得她很髒嗎?」佳韻忽然安靜下來,盯著他的臉這麼說。

「不是啦。我沒那個意思,沾毒不好啦,毒癮很難擺脫啊。」

他想,不只毒癮,像他這種扶不起的阿斗也很難擺脫。此時,他發現佳韻別過臉去,房裡有股低氣壓。

這件事過後,她也沒再說什麼,還是一樣過日子。

如果說,兩人什麼微妙的變化,大約就是木瓜女孩消失之後。

表面上看起來沒有改變,但是所謂神準第六感他也是有的,總感覺她不再是以前的林佳韻了。

木瓜女孩被抓後,那房間就這樣空著,他也不曾想要搬進去。

吳偉進還是經常蹲在房門口,望著門窗緊閉失去主人的房間,喃喃地說住起來一定很悶,木瓜整天窩在床上吸毒還能活真是奇蹟啊。

有次他聽到佳韻問老宋,房間還要租人嗎?

「不租了不租了,空著好,小倆口吵架,把男人趕到一邊去,多方便。」

「誰吵架啊,老宋,我們不吵架。」他不知哪來的怒氣,故意這麼說。

明明他們吵得可凶狠了。畢竟這個關係隨時可以不算數。

「吵架啊,誰和老宋吵架,穩輸――」

若說老宋有什麼不好,就是耳背,同樣的話,說了又說,五句只進耳半句,這半句還是聽錯。老宋平日安靜,倒是電視成天開著,最大音量那格,早中晚都鎖定新聞台。頂樓房間小,放了小飯桌和筆電,就容不下電視,也不需要。所有國內外大事,都從五樓往上傳送。

大概是耳朵不好,鼻子特別好,上面煮雞湯或烤香腸,立刻無縫接軌輸送氣味,不一會,老宋必然晃上來有意無意閒扯幾句,再繞回主題,「今天煮啥好料?老遠聞到,肚子饞蟲都暈了。」

少了一個感官,其他感官會特別發達吧。老宋的鼻子大概就是長在頭上,時時打開天線。

「老宋實在厲害,今天湯頭是雞骨架加牛番茄熬的,便宜又大碗,我都佩服自己了。」他將晚餐餘下的半碗湯呼嚕嚕喝完,得意地挑挑眉說。「但防守失敗,還是被幹走一碗,切――」

「欸,幹嘛這麼小氣,分人家喝又不會少塊肉。」佳韻噘著嘴呶呶說道。

吳偉進搖搖頭,嘖的一聲,反對或抱怨,沒法多說什麼。他看似忝不知恥地巴著佳韻,到底還是個男人,還是愛惜臉面,不能被所愛之人看不起。

住在一起快半年,他發現佳韻的個性實在不切實際,收入少得可憐,便利店打工變主業,經常被拖欠稿費的兼職採訪工作簡直是副業。

有時他忍不住說她兩句,她便振振有詞說不是不在乎錢,而是沒法在乎。

這月交稿,下月刊登,稿費最快也要再過一個月才會進帳,從展開作業到拿到稿費通常是兩個月之後。幸運的流程是這樣,通常不幸的時候居多。她說有個同行比她還慘,跟出版社合作某個案子,從寫稿到完稿被業主嫌這改那刁了半年,請款又拖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拿到支票居然還是半年期票。她說自己這樣不算最慘。

「幹――當你們是仙女,喝空氣就會飽嗎?」

他忍不住訐譙,這社會真的有病,光會欺負認真做事的窮鬼,然後窮者愈窮、富者愈富,變態嘛!

他總是看著她蓬頭垢面胃痛熬了幾夜,好不容易寫完人物專訪,還不算上採訪時間,雜誌社說稿擠或是臨時有個什麼上流紳士名媛鹹濕八卦插進來,嘔心瀝血的稿子就被擠到雲深不知處。

吳偉進很想說些安慰佳韻的話,喉頭卻一陣乾啞,他覺得自己實在沒資格期待明天,也沒資格讓人期待。

「唉,只怪妳男人太沒用了……畢竟,通緝犯,隨時都可能被抓去關,這樣的人,還能要求別人怎麼樣。」

今天他又這麼說了。體內好像有個生理週期,比佳韻的小紅姊還準時,每個月都會發作一次,頻率很好計算,大約是月初繳房租的前幾天。他不知道目前還有資格談情說愛嗎?甚至他也不清楚這到底算不算愛?

「你還要繼續這個話題嗎?你認為我看不起你,現在就滾吧。再見,不送――」

他靜靜地蹲在幾個花盆旁邊,像這棵要死不活的馬拉巴栗,渾身僵硬,只有他及肩的長髮飄動著。植物是不會說話的,上次他們爭執過這事,那是佳韻不清楚植物的心……連那些盆栽都活得比他理直氣壯。

每次吳偉進提起莫名其妙被通緝的事,佳韻總惱火地撂狠話甩上頂樓的鐵門,豋豋豋跑下樓,她尖聲喊著,「你不滾,我先滾行了吧。我真的很害怕看到你害怕的樣子。」

她的腳步聲愈來愈遠,最後終於消失了。

他喃喃地說,是啊,誰不害怕呢。

看著那棵始終救不活的馬拉巴栗,他也很害怕自己也活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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