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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旅鄉(上)

2007/07/16 06:00

◎賴志穎

「煙漠漠,雨淒淒,岸花零落鷓鴣啼。遠客扁舟臨野渡,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

──〈南鄉子〉,李珣

彷彿老年人的喉嚨永遠那麼濕潤多汁。

已經很多年了,電話中的金屬零件,似乎都銹黏在一起,要震動好一陣子,才能完全伸展,清脆的鈴聲此時得以顯現。

你的女友早已習慣這樣的聲音了。

早先,她還會被驚嚇到,現在已經如耳邊風了。

對每一任女友都是如此,你會在開始時,告訴她們,關於這部老電話的隻字片語。

譬如,你會說,這聲音,和父親小時候聽到的一樣,也和祖父當年意氣風發時聽到的一樣,但總得等一陣子才能聽到。等這具老電話清完那些彷彿喉管中的汁液之後。

譬如,祖父去世前,喉嚨中發出的聲音,宛如這具古老的電話。

你一直以為,在那陣咕嚕之後,祖父的嗓子會清亮如他所述,回復年輕時那種高亢的音質。

這都是祖母轉告給父親的,父親出生時,祖父已經開始步入老年,得到家中第八個孩子、第五個兒子後,祖父母都想要休息了。

你更是不用說,從你有意識開始,祖父就已經是個老人了,和你往後二十幾年所看到的沒有差多少。

在翻閱小時候的照片時,才驚訝地發現其中細微的差異,而照片後方的那只電話,卻和現在幾乎一模一樣。

鮮紅色的塑膠外殼,金屬色澤的面版,放置地點如今,櫃檯旁邊的牆上,從櫃檯後面坐著伸手,即可搆得的高度。

是的,祖父在照片和記憶的兩相對照下,的確又老了,但是後來的老,是建立在身體的憔悴上。

小時候,你是多麼喜歡祖父那一頭晶亮的白髮,你甚至有點瞧不起自己有點泛黃的黑色頭髮,在祖父面前,是多麼普通,那麼沒有歷練。祖父的皺紋從來沒少過,但是皺紋下的面容是泛紅的,家中長輩流傳,由於獨生子的緣故,從小體弱多病的祖父,在曾祖父砸錢用名貴藥材的調理下,身體也強健了起來,並打下日後活到這麼一大把年歲的根基。

後來的老,改變的是祖父不再光亮的白髮,皮膚像是相機換了一層濾鏡,由紅轉黃,蠟黃,讓你後來吃到蜂蜜時,總是會想到祖父的面龐。

沒有,祖父的身軀沒有縮小,只是你長高了。

你慶幸著,至少還存有種印象:祖父挽著你的手,走過街,走過你老是偷溜進去玩遊戲器材的幼稚園,走過鐵路,到鎮上最熱鬧的街上的雜貨玩具店。你仰視著祖父低眉的目光,向上,向你無法企及的高度上,指著你從來不敢和父母奢望組合機器人玩具,祖父微笑著幫你買了掛在機器人旁邊的吹泡泡玩具,從此逢人必說,這小孩真懂事,從不要求買什麼昂貴的玩具,像那次,就只要買可以用肥皂水填充再利用的吹泡泡環……

你虛榮地承受這一切而沒意識到,自己可以從把玩抽象玩具的過程中,得到樂趣。

後來,當你第二十一年聽祖父重新陳述這個故事給所有不得不擺笑臉打著呵欠假裝沒聽過的親人時,你突然發現,這可能是祖父的陰謀,他喜歡給每個子孫編纂幾段特殊的經驗,視為某種收藏,畢竟,祖母去世後,在鄉下地方,孤單一人固守自己的事業,也是需要某些比照片還實際點的東西吧……

如大堂哥,這也是祖父常說的,說他出生時,雙腳底板都各有一顆褐色的痣,這是雙腳踩龍珠,是個好命樣,然而你怎麼找機會觀看,都只有在右足底的那顆,大堂哥說,他也一直納悶著這事,祖父和他說,是他小時候,有次赤足走路,不小心插到一根木刺,流了好多血,傷口癒合時,左足底的痣就不見了。祖父每每說到這裡就歎道,哎喲這下好命就打了點折扣,但是也不差啦。你蠻贊同祖父的話,大堂哥三十幾歲,事業有成領軍一樣掌管一票部下,妻子孩子車子房子一樣不少(聽說有些還不只一樣),你不敢想像如果兩顆都在,他現在會是什麼樣飛黃騰達的面貌。

可是大堂哥說,這應該是很慘痛的記憶,他卻從來無法回想起這段往事,而且腳底也不見疤。

後來在家族陰暗迂迴的後巷中,你好像從哪個姑姑還是表姊那裡聽說,祖父迷信認為這會剋祖父母,所以在大堂哥很小時,就抱去點掉了,點了左邊剩右邊,犧牲了祖母,這是祖母在你國小時過世後才傳出的言論,你為了還祖父清白還特別請教過別人,被斥為無稽之談,然而這都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已經忘記在哪個幽暗的角落中、或是薄弱的甘蔗板後,聽到誰發出這樣的言論,你也開始懷疑,當初,這會不會只是個玩笑話,你卻當真了?

至少,你知道祖父不是個迷信的人,你對祖父說的故事,都是當真的,如同你最喜歡聽他提到的,全村第一個有電話的風光。

祖父說,這是生意上的需求。

祖父在日本留學一半,台灣就光復了,回到台灣,在別人底下工作一陣子後,就賣了幾塊田又貸款買了鎮上這間牌樓厝,改裝成旅社,當時的小鎮,聽說是山上礦區的糧食供給站,經濟曾經因此繁榮過,來來往往的人多,旅社就是其中一項重要需求。

祖父說,這是他留學日本的理想,因為做過異鄉人,所以知道想家的苦,他希望能開間旅館,讓客人有家的感覺。祖父的理想的確抓到繁榮的最後一點尾巴,旅館開了最初十年,生意愈來愈差,好不容易剛撈回本,礦場就關了,小鎮的經濟仍靠農產供給外地,但是來往的人也少了。

旅館最老的電話就是因應需求配置的,可對外也可對內,幾年後,省道支線經過小鎮,似乎把籠罩鎮上多年的滯悶之氣打通了,旅館生意有了第二春,祖父喜上眉梢,迎合潮流,把老電話改成了這台紅色的轉盤式電話,這是祖父的寶貝,是那保守的年代祖父少數可以選擇的顏色和款式的家電用品,一直到祖父快走不動了,電話鎖還牢牢掛在祖父的腰帶上。

當時這台電話,可是鄰居都爭相來參觀的展示品呢,一開始祖父讓人打免錢,畢竟能打電話的人也不多,而且都還維持一定的禮節,碰碰新電話沾沾喜氣就好,後來占便宜的多了,祖父才收點通話費。祖父說,當時有個寡居的農婦,每週會來借個電話打給國中畢業就在城市裡工作的兒子,很客氣,或許是忌諱在旁人面前展露真正感情吧,每次都講一兩句「有代誌否?無就好,再見」,祖父因為看她是老鄰居又說那麼少話,不收錢每次還鼓勵她多講點,她總是很客氣地說不、謝謝,後來她的兒子上砂石船工作,換成他打電話來請祖父找媽媽,祖父會叫你當時和她兒子年齡相仿的父親騎上腳踏車,到農婦工作的田裡把她載來,或許是對方付費的關係,這下總算講比較久了,但農婦總是附和的多,說的少。後來砂石船像蓋鍋蓋那樣沉在沖繩附近,船員屍骨無存,農婦半發狂地跑到旅社,焚燒香,對著電話一直拜一直拜……

這些都是你出生前的事了,祖父帶你去看過那個農婦的那塊田,早就荒廢,人也不知道葬到哪了,你想像的,卻是年輕的父親,載著童年玩伴的母親,穿越這條田埂,那個寡母,這一路貪戀的,會不會是和自己孩子相仿的身影?

然而,有些事,是從你出生前延續到你的姪兒輩的,如同那具紅色的電話,聽說三姑姑出生之後,所有的孩子,都是從這具電話上習得數字的,後來,還包括時間,你記得自己便是在祖父的手臂上,興致高昂地接受堂兄姐早就神祕兮兮地告訴你的儀式。

你也喜歡看著堂哥們抱著自己的小孩交給祖父,嫂子則在一旁歪著腦袋,帶著不信任的神色讓這個儀式繼續流傳著。

旅館所在的牌樓厝共有三進,各有三層,最後一進是祖父一家當時的居所,其餘兩進共有九間房,祖父說這數字好,可以長長久久。

你不知道久有什麼意義,小時候,你只知道長,你喜歡和堂兄弟妹們在連結三進房的幽長甬道中來回奔跑嬉鬧,每推過一進的紗門,那裝在上方阻擋紗門和門框發出巨大噪音的彈簧就會慢慢地由長變短,發出歎息般的氣音,你們幾個孩子比快,看誰能在第一個紗門慢吞吞關上前,能一路跑到最底然後又折返回來接住那塊闔上的紗門,尖叫笑鬧聲老不絕於耳。

祖父對此的詞沒變過:猴囝仔,莫吵醒人客!

即使到後來連你也知道,旅館裡,事實上是沒有什麼住宿客人的,有的也往往是鎮上殘存的上了年紀又沒有地方的流鶯和嫖客,祖父還是那句話,有次不知道是誰回嘴,說,樓上的阿姨伯伯比我們更吵!

下場就是,大家都被押到祖先牌位前跪,因為祖父是嚴禁你們小孩子上到專門讓人臨時休息的第二進二、三樓的。

一兩個人跪是罰,好幾個人跪就是遊戲了,膽大的三堂哥還偷偷給每人燃了一支香,最後罰跪成為燙螞蟻遊戲,從背面看,每個人好似都跪得累到趴在地上,事實上,大家玩弄那些驚慌的螞蟻正不亦樂乎,被燙焦的螞蟻有股讓人興奮的酸臭味,祖父尋煙霧而來,待他知道你們玩的竟是殺生遊戲,而你們正準備接受更大的懲罰時,祖父竟默默拿著掃帚,小心翼翼地掃除那些蟻屍,埋到兩進之間的花園裡。

從此他便很少管教你們了。或許也是因為,從那次之後,你們堂兄弟姐妹,也很少同時聚在一起了,如同你們之中年齡最大的那群堂表哥姊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先行默默退出旁系血親命定的遊戲圈,將眼光轉向那些更要好的兄弟黨或姊妹淘。

這次輪到你們了。在慶祝祖父八十大壽的照片中四散。

不,不是你或你的雙親,不同於其他的伯叔輩,都有骨氣地搬離老宅,到附近的城鎮或是大都市中置產,你的父親,最小的兒子,在鎮上的公所謀得職務,母親在祖母去世後,理所當然地分擔了打掃清理旅館的責任,所以你這房,仍留在時光緩慢移動的小鎮鄉間,你的祖父不會老,因為他永遠都是那麼老,老得神氣,像這間舊式旅館,挺著古老的軀殼卻依然保持光潔亮麗。然而,在附近開了幾家新穎又五光十色的汽車旅館後,剩下的,就只有往昔旅客的幽靈了。

沒有人會來借電話打電話了,現在,人人都有電話,甚至在第三進的起居室內,你父母也另外牽了一個號碼的電話,用的當然是方便的無線機,祖父的電話則堅持不裝分機也不改主機,在沒人使用時上鎖。

你已經很久沒聽到那台轉盤式電話吵雜清亮的聲音了,或許就是在那段時間內,那些產生聲響的金屬片,開始衰老鏽蝕,要震動好一陣子,才能發出金屬的聲音。

第一進三樓和第二進三樓,都各有間房被祖父封了起來,事情發生在你中學時期。那時有個男人來投宿,自稱是作家吧,那時客人已經很稀少,祖父當然很高興,最後也和祖父攀談起來了,聊到熱絡處,祖父還要你母親切水果奉茶招待,他說,祖父這間旅館很有人情味,也不像一般旅館那般冷冰冰,來到這,就像來到自己的家中,這裡的擺設很像他老家的樣子:深色的核桃木地板、藍底及腰的白牆、天花板中央不斷旋轉的大風扇、鑲有木門的電視機、每天都要撕掉的日曆,最重要的,是那具深紅色的轉盤式電話。他還說回去要寫篇文章,好好報導祖父這間旅館,祖父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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