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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邱常婷/斑雀雨

2020/12/14 05:30

圖◎川貝母

作者簡介:

邱常婷,1990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畢業,後任職友善書業合作社,目前就讀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出版小說集《怪物之鄉》、《新神》以及類型小說、兒少小說若干。

◎邱常婷

得獎感言:

我在幾個人面前會發病,症狀為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自稱天才小說家,而這些人會無視現實地、傻呼呼認同我,感謝他們,我的父母、家人與伴侶,這篇小說是愛的匯集。

★★★

圖◎川貝母

圖◎川貝母

圖◎川貝母

◎邱常婷 圖◎川貝母

在與父親死去同樣的地方,一隻山羌的屍體倒臥在雨中,彼時雨水匯集地面,如小溪般奔流,肉眼無法看見之處,電光如葉脈般淌過濕潤的土地,電子密切交集,微生物輕聲咬嚙,微量元素彼此交換,較弱者或單原體被擠開、吸收,形成新的物質,成為植物與土地的養分,遠方傳來轟轟雷聲,氮肥淤積在葉面上,又隨著雨水降落地面。那是一隻年幼的山羌,我和母親都不曉得牠為什麼會在那裡。

「把牠埋起來吧。」母親說。

我們穿上螢黃塑膠雨衣,拿起鏟子在雨中一言不發地挖洞,鏟子時而碰撞,發出沉重的聲響,最終僅僅掘出一個狹窄的凹陷,對於山羌來說仍然過於寬敞。母親到倉庫中取來培養土,細細鋪在死去山羌的身上,直到凹陷填平。

「要壓一些石頭上去,否則野狗會把屍體重新挖出來。」我說。

可母親低語:「這樣就好。」

1

冬天,春天,夏天,倒地鈴日漸生長。焚風吹過山坡,將水霧吹開,陽光照耀在裸露的後頸上,熱得發癢。我用香蕉刀一點一點切開雜草的根,把上方的莖葉扔進竹簍裡,根深入泥土,需要讓香蕉刀再切一圈,連著大塊泥土挖起雜草根部,抖落充滿營養與微生物的泥土,剩餘的根再丟到竹簍中準備扔棄。

我與母親的工作時間總是錯開,她習慣在天光未亮的清晨開始工作,直到中午用餐後午睡至下午三點,而我經常睡到起霧的時刻,那是這兒的山獨有的時刻,日頭從天心西斜,霧如同受到召喚般鬼魂地徐徐從遠方山稜線往下爬行,不久便會沁入空氣,帶來潮濕與涼意。

「梅雨季快到了。」母親有時重複,藉此呢喃著種菜的時機、種子發芽的可能,那使我想像她的生活完全是與四季密合的。

可她說話時總不看我,像與過去別無二致般,她荒涼的日子與自言自語。

其實我知道原因,我在她的眼中看見祕密,她以為我不可能懂嗎?我是她最聰明的女兒。她的目光彷彿在說:不,妳不能懂。隨即一聲不響地移開。

死去山羌被埋葬於農園一角,有時為了工作,不經意踏上那片新土,雨鞋底端傳來異常的鬆軟觸感,總使我驚慌地跳向一旁。母親說:不要在上面安放大石頭。原因是不想讓重物壓住山羌本該自由的魂魄。

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說過一個故事,小男孩由於母親經常工作,疏忽了他,他於是變成鳥,披散在肩膀兩側的長頭髮變幻為翅膀,但即使成為了鳥,男孩依然想念母親,因此不斷呼喊著:「伊娜──伊娜──」

我已許久沒有呼喊母親「伊娜」了。

記得母親說完故事時,我詢問她:「妳也可以變成鳥嗎?」

因為母親曾是部落裡的女巫,我期待她能夠變成鳥。抑或是,期待她也能如故事中的男孩一樣,變成鳥……其實就意味著消失不見,這是多麼方便,我看見父親在廚房的身影,他也側頭專心地聽。

於是母親說:可以。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期待母親變成鳥,母親會成為什麼樣的鳥呢?也許會是八哥,因為她喜歡學人說話,父親教我英文單字的時候,她會咬著舌頭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發音;也或許是夜鷺,她在夜晚尖叫,以為沒有人聽見,隔天形色如常地替我做早餐;更可能是烏頭翁,因為她的頭髮就像烏頭翁一樣,又短又黑,雜亂地豎起。但不論如何,理所當然的,母親始終沒有變成鳥。

年幼的我曾因此恨她。想她是如此急切地渴望得到我的注意,為此不惜撒謊。

我在半年前從英國回到台灣,帶著未完成學業的恥辱。由於無法面對人群,以及都市令我呼吸困難的空氣,我回到東部小鎮母親位於山坡上的屋舍,這片農地原是父親與母親共同買下,準備退休後能有事做。父親驟然離世,母親一個人需豢養整片山坡上的農園,種植的作物有酪梨、桑葚、檸檬和香蕉,她戲稱自己的農園是百果園,除了那些,她還種了芋頭、番茄、玉米等各種蔬菜。

一個人種這麼多的作物有什麼意義呢?初開始幫忙時,我曾心懷疑問,母親堅持獨自照料農園,也是為了懷想父親吧。母親或許曾經後悔過,但我不敢探問。

工寮的走道上,有一巨大的塑膠桶,裡頭是她用苦茶粕與芝麻粕製作成的微生物液態肥料,又稱發酵液肥,裡頭豢養著無數對植物有益的菌種,我問起菌種類型,她說了兩個,共榮菌和固氮菌,到產銷班上課上了那麼久,她只記得這兩種。

只見母親用長木棍攪拌桶內深色、惡臭的液體。她攪拌液體,就像攪拌一整個難以辨明的宇宙,彷彿她依然是她族裔的女巫,開始用我不理解的方式為我降下保護。她在我被農舍裡的壁蝨咬得全身紅腫時,給我一些白色的粉末,告訴我那是矽藻土,撒在床邊,不要接觸皮膚,那些粉末的結晶邊緣十分銳利,可以割傷害蟲,讓牠們緩慢死亡。

我仔細凝視白色粉末,暗想這麼細小的土如何才能傷害肉眼可見的昆蟲?可過了幾日,壁蝨確實消失無蹤。我想像細小的蟲被切割成碎片,我無法看見的,母親以奇異的方式預知。

液態肥料呈現濃稠的深褐色,沾染在手上,有一種濕漉漉小狗的氣味。

母親每週會挑選一天,將三個量杯的液態肥料倒進噴霧桶,混入十六公升的水,接著走過農園裡每一處,讓霧狀水氣充盈整座農園,母親說,這麼做是為了建立微生物完整的生態系,從而抵禦害蟲。說得煞有其事一般,我剛聽聞時不免嗤笑,只因從小我與父親便默契地認為,母親不可能懂得這些。

自從我回到這裡,母親便將噴灑液態肥料的工作交付給我,並告訴我祕訣,在有風的時候噴灑,可以在最少的步數裡讓霧氣飄散到最遠的地方,同時,晴天噴灑液態肥料和陰天永不會相同。起初仰望母親在山坡上揹著沉重的噴霧桶,手執金屬噴頭,行走之處迤邐一片短暫彩虹,我想母親確實、毫無疑問的,曾經是女巫。一如過去我曾回部落參加五年祭的過往,祭儀前女巫需對整座村莊進行遮護,形同看不見的力量悄然覆蓋住眾人的家屋,而母親噴灑的水霧亦形成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遮護著整座農園。

2

格拉斯哥大學的雷克爾動物學博物館地下室養著一群斑雀,出生便是為了實驗,一生中從未見過天空。

我很好奇,假如有一天這些斑雀看見天空,會發生什麼事?

人類研究世界森羅萬象的起因,或許都是緣於這份好奇。

我在英國就讀野生動物研究所時,主要研究環境豐富化對動物的智力影響,最終目的是為了改善豢養中動物的生活環境,讓牠們普遍接受更多的刺激,以避免出現神經病與智力低下。不過動物非人,所以我們通常不用「智力」指稱,而是「認知能力」。

這段時間我參與過很多實驗,包含無腦貓的研究,我們將實驗組貓部分大腦移除,與對照組正常貓分送給愛貓人士飼養,幾個月後回訪調查,結果證實飼養無腦貓的家庭並不認為這些貓與正常的貓有何不同,至多就是這些貓似乎不太能回應飼主的呼喚,也不太知道飼主是在呼喚自己。

無腦貓的研究有很多,最著名的大概是曾有科學家將貓大部分的大腦移除,只留下腦幹,讓這隻貓在跑步機上走動,牠仍能保有基本的動作與行為。

人類認為自己是所有的生物中智慧最高的靈長類,理所當然會對其他物種施予古怪的實驗,所有的實驗無論起因或結果,其背後所要證實的永遠只有人類較其他物種高等的猜測。

舉例來說,曾有實驗讓貓吃死去的貓屍,研究者聲稱是為了研究寄生蟲,但真正的原因從未被揭露,賜予同類屍肉並在更高處冷眼旁觀一切,不就是為了測試動物辨認同族的能力?倘若動物並未發現,就更能突顯牠們的野蠻與人類的高尚罷。

我選擇研究野生動物的原因,按照父親對外人炫耀式的說法,我是「從小就喜歡動物的孩子」,然而我很清楚,自己實際上只是為了更加了解人類與動物的不同,賭氣般地為了向母親證明她的錯誤。因為從小到大,即便母親從未變成一隻鳥,但每當我質疑她,或者以科學性的詞語嘗試說服,她都不斷堅持她能夠變成一隻鳥。那時的我還沒有認知到,母親與我還有父親的知識體系如此不同,若她相信的單純事物、曾為女巫的對另一個世界的理解,都不足以為外人知悉,那麼無論我再怎樣嘗試從真實中取證,也無法讓母親信服。

幾次實驗之後,我的指導教授讓我選擇畢業論文的主題,不知怎地,我想到自己在前往英國前查找到的資料:動物學博物館地下室飼養著一群斑雀……我於是選了鳥類認知能力的研究,隔天便如願以償跟隨學姊走入博物館地下室,在那之前,我曾想像其中景況,直到親眼所見,我幾乎無法發出聲音。

無數的籠子或大或小,堆疊於室,我感到沉默,接著是吵雜,那是巨大而喧囂的吶喊,籠中斑雀閃爍螢亮的眼睛,發出細微尖銳的叫喊,牠們在叫喊什麼呢?牠們的吶喊如此卑微,又如此淒厲,像螞蟻般細細爬上我的背脊。我聽見學姊喊我的聲音,我回過頭去,聽她講解地下室的使用規則。

這些斑雀完整的中文名稱是斑胸草雀(zebra finch),牠們擁有鮮紅的喙、臉頰上的橘色塊,翅膀下方和尾部有圓點及黑白斑紋,因此得名。

為了記錄實驗結果,我連續幾個月睡在實驗室裡。

前兩個月做實驗,將斑雀分為兩組,一組可以輕易取食大麥,一組則增加取食困難度,將大麥放在盒子內,棲木也放置在較高的地方,後面的時程,我會測量兩組斑雀的飛行、認知等各項能力,以證明取食困難度較高的斑雀,在認知能力與健康上都比另一組要好。

這項研究就跟英國學者的大多數研究一樣,十分古怪而枯燥,我每天必須在固定的時間精準記錄斑雀的各項數值,久而久之,我感到無聊,同實驗室中的學姊是愛爾蘭人,她有一頭柔軟的紅髮,或許是察覺到我的力不從心,她嘗試跟我聊天:「妳覺得人跟動物的區別是什麼?」

「同樣都是生命,區別並沒有那麼大。」我嘗試回應。

這很弔詭,因我在動物學的研究上能夠走這麼遠,自始至終都是由於母親曾說過的謊言,如今面對他人的疑問,我反而表示不同生命間的區別並沒有那麼大。或許父親的話對我產生了影響,我從小就喜歡動物,這個謊言不像母親曾說的那樣荒唐,這個謊言幾乎可以實現。

「我想妳是真的很喜歡動物吧?」學姊不在意地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妳得小心一點,妳是新生,做的實驗還不夠多,研究人員與實驗動物的關係當然是很親密的,但當妳能夠掌控所有變因,而這些妳以為能夠思考、富有智慧的動物,在妳的手下漸漸變得呆板、缺乏人性,妳會非常失望,妳會更殘酷地對待牠們。」

「我不會的。」我說。

儘管如此,學姊的話語仍盤旋不去,或許我著迷於這種親密。但怎麼可能關係愈親近,對待對方就愈殘酷呢?

下一個月,我在機械性地將斑雀抓進實驗籠中時,由於過度疲憊弄斷了牠的翅膀,但斑雀並沒有掙扎或尖叫,相反地,牠用那雙棕色的小眼睛平靜地凝視我,就像毫無感覺一樣。

柏拉圖曾經在《理想國》寫道:有一群囚犯被禁錮於地穴當中,他們無法看見其他囚犯,也無法轉身,終其一生都只能凝視眼前的牆面。在他們身後,有燃燒火炬投來的光亮,以至於在牆面形成影子,這些跳躍的光影成為囚犯們唯一能夠看見的事物。而這時若有另一些人高舉各種器物、假人等實驗器材經過,囚犯們會看見倒映的假人與器物投影,並將人們的說話聲當成影子的說話聲,於是囚犯便將自己看見的影子視為真實之物。

出於不明原因,我將地下室裡的斑雀想像成地穴裡的囚犯,地下室內的白熾燈管對斑雀來說便是太陽,而帶有汙跡的天花板則為天空……這樣不對,從未見過天空與太陽的鳥會本能地知曉天空與太陽的存在嗎?究竟太陽與天空的概念深植在牠們的基因裡?抑或牠們必須親身接受陽光的輕撫,讓雙翼投入穹蒼,才能以感官理解兩者的存有?

我心中產生了一個困惑,對於世間萬物的研究便依此生出。

3

母親從午睡中醒來後,我會與她換手,走進陰涼的屋內休息,而母親繼續農務,將臨的黃昏似乎也把霧氣帶走,餘下的時間裡滿山遍野如夢的橘黃光芒。我與母親默契地將時段切分,盡量避開彼此,而我卻經常打開手機,連接到屋外的監視器畫面,悄然觀測母親。

山上的生活不如人們想像的輕鬆,總是會有莫名其妙的人事物出現干擾農作,在這小小的農園裡,光是電線就被偷了好幾次,我們為此請警察前來設置巡邏箱,並裝上隱藏式攝影機,攝影機與我的手機連結,讓我能在任何地方看見山上的情況。

我卻養成即便只是在農園旁的屋子裡,也把手機開著監視外頭的習慣。當我打開手機,屏幕顯示外頭陽光燦爛,母親小小的身影或彎腰、或蹲下地忙碌著。

自從父親死去,我回來,我們之間共同的記憶裡經常橫亙著父親的亡影,不曉得母親是否憎恨他,我的印象中,父親曾經半認真地問我:「妳相信看不見的東西嗎?」

什麼是看不見的東西呢?我問。是鬼魂、是神靈,是來自母親那邊的巫術嗎?

「不。」父親說:「不要相信那種怪力亂神,我是說知識。」

接著他用他僅知的英語單字考我:「蘋果是什麼?」是耶波!我答。「不對,是欸波!那小鳥呢?」是博……我遲疑。「是bird!」他道。我們嘻嘻哈哈地說話,直到母親買菜回來,她只是問了一句:「你們在笑什麼?」那聲音帶有渴望、羨慕以及當時的我難以明白的東西。

可父親立即收斂笑容,冷漠地喃喃:「反正妳也不懂。」

父親是讀過書的人,曾經在附近小學當老師,他生前始終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與母親結婚。他對我說:「妳曬這麼黑,像番仔一樣。」

像妳媽媽一樣。

不要像她一樣。

我看向母親,她矮小粗壯的身軀、黝黑的皮膚與短硬的頭髮,無論哪一部分都不像能夠幻變成鳥類翅膀的樣子。

母親卻不是軟弱的女人,父親的語氣與眼神使她急於競爭我的注視,她開始會在父親前往小學工作時,偷偷將在同一所小學上課的我接走,不向老師請假也不說任何理由,那通常會是一個特別的日子,而我總有一種準備與她亡命天涯的感覺。

母親的故鄉位於山間,貨車在產業道路上行駛一個鐘頭後進入一片山谷,低矮的圍牆邊停放車輛,下車後走路進入部落。母親幾次帶我回去,我才漸漸明白母親曾為女巫的過往。

她是家中獨女,很早就被祖靈選中,曾有師傅教導她吟唱儀式的經文,並告訴她他們的祖先便是與女神相遇,才習得處理族人生老病死的所有儀式,女神與祖先甚至誕下後代。直到後來,女神必須回到靈界,但每隔一段時間,祖先會燃燒小米稈,讓煙氣形成女神通往人界的道路,雙方再次重逢。

母親通過儀式正式成為女巫,她擁有一顆小小的黑珠子,某天憑空出現在她身邊,她告訴我那是神靈給予的證明。

母親一直做為女巫,直到天主教在部落設立教堂,人們再也不需要她為止,不,實際上我不能確知母親不再做女巫的時間點,偶爾詢問,她的答覆也全然不同,當她憎恨父親時,她說是父親害的。她心情平靜時,則說是神父收走她的巫師箱燒掉,從此不做女巫。但有時她也說是為了我,為了讓我不再被同學嘲笑,有時依然是為了我,她直到現在還是女巫,有一天將變成鳥,讓我高興。我自己倒是能夠指出母親生命的轉捩點,令她脫離女巫身分成為凡人的關鍵,那是她離開部落,到市區工作後,經由朋友介紹遇見了父親。

母親形容當時的父親就像極瘦、剛從冬末醒轉的山羌,如此突兀地看見人類……看見母親,本想轉身逃跑,可母親有女巫的力量,那甚至是獵人的力量,於是父親呆站著,任由母親走向他,撫摸他的臉。父親成為我們家族神話裡的祖先,而母親是女神,女神離開靈界來到人界,成為凡人女子,與父親誕下後代。

母親對我真誠,可年幼的我意識到,母親的女巫只是管理生死儀式的贗品,不符合我的想像,母親的女巫無法將人變成鳥……幾次以後,我厭煩在上課期間與母親的逃亡,更對同學們投來的視線感到羞愧,我終於拒絕和母親回部落參與儀式的邀請。

我佯裝認真上課,母親站在窗外,黑得發紅的圓臉困窘地對我笑,夏日的熱潮使她汗流浹背,她等了許久,等我改變心意,但我不曾回頭。

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決心尋求知識。

她的字彙從我聽不懂的古老族語轉變為發音標準的「電子」、「液態肥料」、「自營性微生物」、「碳源」、「菌根菌」、「原核生物」、「耐久體」、「物質循環」、「木質素」……農園中的事物從未知難解變為可被分析,她說葉子枯黑的原因是東北季風讓海水的鈉離子、鹽分吹入園中,導致植物葉片的邊緣燒焦;她說某些水果外皮顏色那麼深是因為農人添加了太多的錳,那是一種催化酵素;她說父親之所以死亡,是因為颱風強降雨造成土壤鬆動,父親摔倒時頭部撞擊到硬物。

在我看來,母親宛如成為了另一種形式的女巫。

我回台灣前,她獨自處理父親的喪事,我偶爾會想她從那時就開始上課、學習連我也不懂的專有名詞嗎?父親活著時是否也曾訝異過,自己從未正眼看待的妻子突然開始理解複雜的知識,那使他痛苦嗎?他的自尊心毀壞了嗎?以至於他做了那樣的事……做為父親的女兒,當我回來,為了對抗我,母親開始展現知識,像是由我取代父親展開的一場競賽,我們心照不宣,這場賽事的徵兆從我年幼時便已顯現。

4

我在完成斑雀實驗前一週接到母親的電話,為了寫論文,我沒日沒夜地記錄數值,幾乎遺忘了日期與時間,以至於手機沒電了好一陣子,母親聯絡不上我,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她的越洋電話直接打到我就讀的研究所辦公室,聽說她一句完整的英文也講不出來,只是不斷大叫我的英文名字,助教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理解她的意思。我被催著從實驗室一路趕去,接到電話的瞬間,我聽見母親說:「他外遇了。」

僅僅是這樣一句,我突然感到疏離,像旁觀者般聽自己對母親說:沒事的,別難過,我很快就要畢業了,再回去陪妳。

但母親卻說:「我不難過。」

她不難過,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決絕,來自父親對她的蔑視,來自我對她的蔑視,來自她無法變成鳥的悲哀。

掛上電話以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父親的行為並不意外。

斑雀的實驗仍在進行,我開始每天早上打網路電話給母親,探詢她與父親的狀況,她總是說「很好」、「沒什麼不好」、「我們在協議離婚」、「我之前上的農業課程很好玩」、「一切都很好」、「我們今天學到怎麼養微生物」,有時她像即將崩潰,語調在句子的最後傾頹。有時她故做歡快,如過去般裝瘋賣傻地說,等離婚了她就能變成鳥,她會在我面前變成鳥的,畢竟這是從很久以前就答應過我的。

可是人不會變成鳥。我告訴她。

而她在視訊中對我眨眼:「我會變成鳥,一定會。」

最後一次和指導教授會面結束,我收到母親的訊息:妳爸死了。

從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打通母親的電話。到底是為什麼?怎麼死的?怎麼會死呢?他還那麼年輕,他考校長考了十年,聽說最近終於考上了,若能離開母親,他不是還有大好的人生嗎?我替父親惋惜,是的,我始終站在父親那邊,從好多年以前開始,大抵是母親站在教室外等我放棄學校課程那刻,我遂意識到我永遠不會將她視為與己同等,她黑得發紅的臉展開蒙昧的笑容,對我來說過於直接、過於單純,無論是我或父親,都無法配得上那樣一張臉。

我恨父親對母親的背叛,一如恨我自己,我的遠離也是一種背叛,而做為共犯,陪我練習英文單字,教我寫書法,買百科全書給我的父親,他纖細、文質彬彬的模樣,偽善醜惡得更加接近常人的模樣,我再也無法看見了。

如是這般,我該如何繼續我的研究?

幼時我曾希望母親可以真的變成一隻鳥,如此一來我就再也不會因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羞愧。

父親死後,我依然希望母親變成鳥。唯有變成鳥,她才得以成為我專注的對象,我與她將擁有親密無間,研究者與實驗動物的關係。

5

梅雨季來臨前的某天,母親告訴我,我們的噴藥車被偷了。

噴藥車是父親留下的,要價二十多萬,母親的農園起伏崎嶇,不適合使用,噴藥車也就放在倉庫裡,日漸滋長灰塵。我陪母親下山報警,連著上次電線被偷這已是第七次,值勤員警替母親做筆錄,同時答應會更為頻繁地去附近巡邏。

趁著母親還在做筆錄,另一名我不認識的警察遞給我一杯水,領我到沙發處休息,他嘗試與我聊天,可我低著頭,無言以對。

他提到父親,他詢問我是否知道父親的死因。

父親死在颱風的大雨裡,摔倒時撞擊到頭部,他孤零零地倒在泥地上,遠方有雷聲隆隆,暗示著雨,彼時他或許急喘著氣,瞪大雙眼凝視陰空,胸膛劇烈起伏,四肢顫抖,尤其是雙腿,無力地踢蹬而無法真正起身,他等待著,希望有人能發現他,可是始終沒有人來,他等待的事物於是漸漸成為了死亡。直到他心臟停止,微生物與昆蟲齊聲歌唱,細菌開始分解,更多生物加入吞噬,此時過去所有以肉眼無法看見的,父親均看見,他肉身的皮膚碎片,他的最後一滴汗水與淚水,他的血,沉入土地,隨雨水遠行,他加入盛宴,他成為無限的有限,他是唯一,他無以計數,他剝落,分離,幻變,最終成為自然本身。

母親告訴我,她是如此想像父親的死。

儘管我知道,經過檢驗,父親的死因是長期肺部浸潤導致呼吸衰竭,他的肺因不明原因感染,讓他發燒咳嗽、無法呼吸,最終頹然倒地,頭部也沒有遭受撞擊,他是在雲霧飄盪的山坡地上因窒息而死的,幾乎就像在霧中溺斃。

我詢問母親多次,試圖比對我收集到的訊息,但母親堅持說法,不願改變。

我也只能吐出自己僅知的事實。

那日離開警局,母親帶我去便利商店吃了蛋捲冰淇淋。平日我們除非購買日常用品,否則很少下山,吃完冰母親不知怎地心情極佳,又買了十幾種微波食品,說要比較看看哪種最好吃,到了後來,我倆嘴裡塞滿肉醬義大利麵、咖哩飯、排骨飯,我們的眼睛裡溢滿祕密,我們的胃也鼓脹祕密。我們笑得好開心。

我不曾告訴母親,但我想她早已知曉,我剛回來時便偷偷把她的發酵液肥送往試驗所進行檢驗,其中含有一種桿狀菌,那種桿菌很特殊,極有求生欲,它們附著在某處,一旦接觸到碳源就會吸附住並開始寄生。根據網路查詢到的資料:自然界中最大的碳源就是人體。

我曾經是父親的共犯,如今也是母親的共犯。

此刻透過手機屏幕上的監視器畫面,我看見母親小心翼翼從埋葬有山羌的土塊邊走過,她花費心血製作的發酵液肥仍在塑膠桶內旋轉,需要定時人工攪拌,裡面有些什麼樣的菌呢?我問過母親,每一次,她都只說得出兩種,她似乎喜歡我問她,每當我問,她便紅著臉急切地向我解釋,可只有這一整桶她所養殖的,由微生物組合而成的神祕液體,她結結巴巴、難以說清,到了後來只願意說明自己完全按照農委會的規定,做的是有糖發酵。

我想告訴她,不要驚慌,不要害怕,我不是父親,我永遠不會背叛妳。

隨著夕陽西斜,監視器畫面也轉為陰暗,母親的身影僅剩細微的輪廓,給予我難言的顫慄。

夜晚已然到來,空氣中充斥燒焦的氣味,隱忍的潮濕燠熱,梅雨季即將到來,黑暗裡傳出猴子的叫聲,山上總是發生奇怪的事,長得像蜂鳥的蛾類、突然出現在天空中的異物,仔細一瞧又什麼都沒有。有時彷彿有人說著我名字中的一個字,語調毫無起伏、沒有感情,我從不敢回頭。樹葉草叢間經常有不明生物飛竄而過,風吹草動又暗示了非人的存在。

如此不安中我照例與母親並肩入睡,母親通常比我早進入睡眠,我聽著母親沉重的呼吸聲,外頭如此寂靜,以至於最微小的騷動我都能聽見。起先是細微的腳步聲,隨後是輕短的喀嚓聲,那聲音像極了我們用來擺放農具的倉庫鎖被打開時的聲響,我想叫醒母親,可是當我看見母親單純無傷的睡臉,我忽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不知為何,母親靜止的模樣使我想到斑雀,那即便被折斷翅膀也依然靜靜凝視我的斑雀。

屋外手電筒的燈光小心翼翼地閃過,光芒中搖晃的影子投在牆面上,我閉起眼睛,想像自己是洞穴裡的囚徒,面前的影子是我唯一的信仰。

我很快睡著,做了一個夢。

夢裡母親穿著她族中女巫的傳統服飾,身揹美麗的巫師箱,她背對著我,吟唱我聽不懂的語言,身體輕輕晃動,於是山間起霧,遠方閃電劃破天空,隨之降下大雨。

我聽見她說:我會變成鳥,為了妳。

雨聲從夢境來到現實,當我甦醒時,窗外灑滿雨後陽光,母親不在身邊,我打開手機,查看監視器畫面。良久,我起身想打開門,卻在握住門把時停止,我想……我但願自己的餘生都能留在這裡,透過手機,我會成為母親永恆的觀測者,這是無比親近,又極其遙遠的距離。

後來我總是憶起母親那晚的睡臉。

斑雀一樣的臉,單純無傷……也或許不是,或許只是我的想像而已,記憶總是會騙人,對照結局,母親的睡臉應該是不安分、殘酷的,帶著一絲雀躍,永不悔罪,彷彿她根本沒有入睡。

警察來過,問了我幾個問題,我記不得了,他們問的問題讓我感覺無用,比起我問自己的……我自問,後不後悔?我會後悔做為實驗者,卻沒有注意到那微小的變因嗎?如果我注意到了,母親是否便不會走入雨中?

人們持續詢問我,到底看見了什麼。

當然,我肯定看見了,畢竟雖然昨晚下雨,但母親與竊賊扭打得如此激烈,我總會聽到一點聲響吧?

既然聽見了,總會醒來吧?

既然醒來了,一開始也不會直接打開門,因為妳是小心謹慎的研究者,妳肯定是先打開手機,透過監視器觀看吧?

妳看見了,但當做是夢境的一部分嗎?妳是不是,終究背叛了她?

所以沒有,我沒有看見。

我沒有看見母親悄悄推開門,步入雨中,而一名陌生男人正從倉庫內走出來,手裡拿著貴重器械,他們凝視對方一會,隨即走向彼此,他們伸出的雙臂有那麼一瞬間,宛如即將相擁。

我沒有看見過程中男人打翻了母親飼養微生物的塑膠桶,不知怎地,那些液體一旦碰觸地面立刻蒸發般地幻變為霧氣,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畫面,理當不可能屬於現實,那是母親的巫術。

我不能看見男人手執金屬器械,重擊母親的頭,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母親向後方癱倒,滿是微生物的雲霧像有思想一般輕輕飄過母親身邊,雲霧巨大、鬼魅似地托起母親的身驅,那一瞬間,帶有翅膀的某種東西從母親身上離開,走入霧,霧和那鳥類形體般的黑影纏繞在一起,像是彼此依偎,又像是彼此對抗,從男人身旁經過,這黑色的水霧所到之處,沒有生靈能夠存活,男人掙扎著呼吸卻逐漸臉色發黑,他抓住自己的喉嚨,眼球突出。霧最終逐漸飄上天空,留下母親的身體、男人的身體,可這樣依然不夠,母親即將再度成為女巫,她變成鳥、變成霧、變成雨,她成巫之時,帶有微生物與魂魄的雲霧飄散到空氣裡,製造出針尖般的雨絲,物體撞擊地面的聲音傳來,發出比雨聲更為沉重的聲響,是我不知道名字的飛禽和昆蟲因那雨而落地死亡的聲音。

這一切,我該如何能夠看見?

他們調出監視器畫面,也是一片昏暗,由於山上沒有路燈的關係,畫面並不清楚,只能依稀看見母親是被男人擊打頭部身亡。

他們問我:「她嘴巴好像張開好幾次,妳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我回答:母親叫我不要出去。

他們處理完現場,即將離開前告訴我,很奇怪,竊賊的死跟我父親的死,看起來一模一樣。

我知道不僅如此。

那人的肺部還會擁有和父親死時一樣的桿狀菌。

菌類擁有和人類相似的特性,一旦附著在衣服上被人體碰觸到,菌就會渴望繁殖,像人類一樣,渴望繁殖,然後便寄生在人體,導致肺部感染,產生像是肺炎的症狀,甚至造成窒息。

母親究竟是不是蓄意的,我不知道,她失去女巫的身分以後,只是一名普通女子,是她製造了這種菌嗎?我後來得知,桿菌只能藉由被禁止的無糖發酵法才能造出。她站在教室外困窘而迷惑的臉彷彿就在眼前,我想像她將祕密深藏,深遠到連她自己也無從辨明,我多麼想對她說,她已擁有知識,她已超越我與父親……可是又如何呢?尋獲知識的代價那樣沉重,好比那些地穴中的囚犯,他們一旦離開壁面上的光影,來到地面,將全然被真物淹沒,死於陽光。

我想起自己離開英國前,做了與課業無關的最後一個實驗,我偷偷從地下室帶出一隻斑雀到外頭看天空。

我將斑雀倒放在鋪墊外套的掌心,形成微微的凹陷,斑雀倒入凹陷後會成為半催眠式的昏睡狀態,我用這種方式持續帶幾隻斑雀到外頭,並在回實驗室後給這些出去過的斑雀做記號,這個實驗的最終目標,是讓所有地下室內的斑雀都能至少看過一次天空。

隔天,那幾隻做上記號的斑雀全數死亡。

牠們死於撞擊,由於知曉了天空的存在,牠們的翅膀無意識地拍動,一遍又一遍試圖帶牠們飛上高空,可籠中鳥的天空只有冰冷堅硬的鐵桿,牠們在一次次的撞擊中咳血而亡。

我再也無法忍受,趁著沒有人的時候,我把盡可能多的斑雀藏在外套內,拉上拉鍊,緩緩從地下室走向戶外,隨後拉開拉鍊。

起先,斑雀們跌跌撞撞飛向天際,逐漸地,牠們開始墜落,下起了斑雀雨。●

【評審意見】

知識的代價 ◎陳雨航

受豢養制約的動物,當我們認為牠有機會做其他選擇時,牠未必能適應新環境或做出與前此不同的行為。如果你讀過勒卡雷的回憶自述《此生如鴿》的前言,那些從小隧道飛出去供人當槍靶的鴿子,若未被擊中,牠們會飛回原先圈養的所在,持續牠們當槍靶的命運。這篇小說裡沒見過太陽與天空的斑雀也類近。那麼,對應的人類呢?

〈斑雀雨〉最大的悲劇在原民母親,她具有的女巫身分和相應的知識,與現代社會知識體系已不相容,長期受知識漢人丈夫的蔑視,並且爭取不到女兒的認同與關心,遭背棄與孤立。然後,女巫與現代知識兩種體系有了滲透的機會……

作者以熟練的文字,平穩的布局,挖掘人們的內心,寫下一個漫長的家庭鬥爭與報復,一個驚悚的犯罪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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