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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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彩虹馬戲團 上

2007/07/30 06:00

◎陳思宏

我聞不到自己的味道。這裡是。時間以落葉為刻度。我不知道。我死了。或者根本賴活著。純白色的馬戲帳棚。全然陌生的語言。陌生語言以子音母音快速串連起的疑問回答敘事。過去現在未來在語言裡緩慢或者快速。或者停。滯。在停滯裡我原地奔跑。這裡是哪。十六小時的飛行之後。從一個島嶼出發。到這個島。一個深棕色皮革行李箱。島國在身後幾千里。島嶼上的小山丘。心裡長個瘤。這裡到底是哪裡。行李散發出令人安定卻遙遠無法尋得的聲響。每走一步皮箱裡的物件就互相撞擊。心裡的瘤日夜吵鬧發霉。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聞不到自己的味道。行李喀啦喀啦喀啦。我記得逃脫。不記得自己。

我忘了自己的名字。

多年以後,當我的叛逃失敗,變形失敗,追尋失敗,那個殘破的父親形象以最清晰的完整在我面前復活的時候,我會想起這一刻。此時,我成功地擺脫了所有來自過去的泄殠,我沒有母親,沒有父親,記憶裡沒有人魚,沒有女孩,沒有馬戲團。

幾個身穿橙色黃色螢光工作服的工人正在鋪路,柏油瀝青在空氣中吐著熱白煙。幾台巨型機械轟隆碾過,一條嶄新平坦的道路在純白色的馬戲帳棚前開展。十月剛撕掉九月,天空做勢威脅要變臉,卻依然挽留椏杈上舒展了一整個夏天的綠葉,天空澄藍,沒有一朵浮雲漂浮,暖陽在柏油上照出鑽石晶瑩。突然,幾輛大型塗有彩虹圖樣的貨櫃車加速上坡,衝破工人剛架設好的封鎖線,碾過這條剛鋪好的路,割開工人清早未開的粗啞聲帶,咒罵亂箭帶血噴濺,巨型車輪捲起柏油砂粒,留下深淺的車輪。剛新生的路途不再平坦,無預警的暴力是最好的摧毀。

這是我進馬戲團的第一天。

很多年以前,我也經歷過這樣的第一次。但十六小時的轉機之後,台北,曼谷,蘇黎世,然後這裡,這裡是。

我忘了我是誰了。

參加這個歐洲馬戲團招考的那一天,我忘了微笑。我的女孩跟我說過,要記得在臉上掛一個神祕難測的微笑,好奇引領人睜開眼往下走,如此吸引遠近目光,直到確定他們都在看我,這是一個成功表演者的開始。但是那一天,我哭著。我感覺身上的骨頭一夜生鏽腐朽,臭水取代紅滾血液,塊狀黑黴在皮下擴散,長出一塊瘤。我不再是那個柔軟的男孩,而是廢墟一座。所以我表演廢墟,我表演解體。

我的四肢是急速枯萎的花瓣,柔軟卻腐敗,我折疊伸展,鼻尖繞過胯下窺看背部,淚眼稠糊,看不到壁虎胎記。果然,壁虎被我殺了,被我那超重龐大的過去給殺了。招考官是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歐洲男人,身著同款的彩虹貼身天鵝絨西裝,一樣的白瓷冷峻面孔,高鼻寬額薄唇,唯一的不同是髮色,殷紅、澹藍、奼紫,各自坐在三個小型木馬上不斷搖晃身軀。他們播放音樂,要我隨之即興表演,一首電子快速迷幻,卻是從古銅色的老舊留聲機傳出,現代音符沾染留聲機的年歲,不斷分岔走失。我隨之緩慢起舞,身體不是我的,只是一個被音樂催眠的軀殼,在三隻搖晃的木馬前緩緩獨舞。

當時,我還聞得到自己的味道。

我用鼻子跳舞,把鼻子伸向身體的每一處死角,聞到腳趾甲縫殘有百香果大草原地枯草味,聞到背上脊椎有遙遠的女孩指尖味,聞到膝蓋後方關節生鏽味,我在地上以身體抵抗分岔的音樂,眼淚滴落地板,讓我在不斷在被眼淚滑倒的瞬間找到身體的平衡點,直到留聲機放棄呼喊,面前的三胞胎兄弟圍繞著我,我正以右手虎口支撐全身廢墟瓦解的力量。

澹藍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殷紅與奼紫露齒微笑點頭,我才發現三個人的門牙都鑲了金屬牙,各自與髮色相稱。

翻譯人員把三個顏色的話語翻譯成我的可以理解的話語:「太好了,你有破壞音樂的能力。我知道誰適合和他做搭檔。你是說那個法國人?對對對,他們兩個都很悲傷,很適合我們的風格。對對對,把他們兩個組合起來一定很有趣!我也這麼覺得,今天看了那麼多的試演,就只有他不耍盤子或者刀槍。而且他長得好看,表演市場價值很高。最重要的是,皮耶會說中文,跟他溝通沒問題。他跟那個中國女子離婚了吧?我聽說好像還在一起哩。沒啦,你不記得我們在印度的時候,那場很多人受傷的婚禮喔?他們根本沒結成婚。唉喲,這個翻譯沒有每一句都翻譯吧?」三種顏色,一個相似的語調,混在一起像是發酵的麵糰,快速膨脹成畸形的彩色麵包。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的目的地:拉摩島,位於德國北海,是歐洲的免稅度假小島,我們『彩虹馬戲團』在那裡搭了一個大帳棚,和當地觀光業結合,要在冬天推出馬戲表演。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啊?」

終於,有個出口,我可以離開了。

我放開撐開的虎口,整個人陷進地板。我依然沒有停止哭泣。

我點頭,身體忽然輕盈。我答應,我必須,跟你們走。這裡沒有我留下的理由,遠方有。遠方有。遠方,有未知。我其實根本走不下去了,但是我必須走下去。

我的味道,在那十六小時的飛行當中遠遁。我可以聞到三胞胎兄弟天鵝絨西裝上的香水味,還可以撥開眾多香味混雜的森林,察覺他們身上至少有十幾種不同的香水揮發,木質、花香、豐草、純水,各自占據袖扣、領帶、褲管、與兩頰的鬢角。三個人在機場宛如神像遶境,觀者無不自動讓開,近乎虔誠地凝視前方這三個高大的不明物體,竊竊私語聚集如鞭炮,不斷在各個角落炸開迎接他們。三胞胎兄弟只是不斷往前,不曾回顧,我只是緊緊追趕。當時,我不知道這一趟路途有多遙遠,路上會遇到哪些人,只是在這三個巨人環繞之下,我搭上了飛機,往未知奔去。在曼谷轉機時,三胞胎兄弟的父親帶著一個穿溜冰鞋的泰國少女加入我們的旅程。三胞胎父親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他身手矯健地攀爬上三個兒子,宛如樹林裡的靈猴。泰國溜冰鞋少女瘦長如竹,骨頭撐開黑亮的皮膚,幾乎不見肉。我聞到少女身上檸檬草香茅的濃郁,嘴角留有榴連果渣。最後,我們的班機降落在這個島嶼。飛機降落前,這個富庶的度假島嶼以濃烈近乎慷慨的藍色迎接我:每一棟房子屋頂都鋪上了藍色矽孔雀石和藍晶石,在陽光下反射燦爛藍光,所有的房子像是在某一天約好了,全都穿上藍色油漆,一個藍色沙灘綿延海岸,海浪沖刷人造的藍色晶亮沙子,彷彿愛戀追逐的溫柔拍打。城鎮街道井然,豪華賭場林立,港口有好幾艘豪華遊艇正準備靠岸,出海的帆船星點海面,大型購物中心鱗次。往島的北方遠眺,一個龐大的白色帳棚座落在島嶼的山丘上,正等著我們到來。

我分配到的拖車有新鮮白油漆的刺鼻。裡頭一床一桌一椅一櫃,電話冰箱廚具都具備,全都是白色的,外頭的晨霧飄進拖車,這拖車宛如大型冰箱,裡頭冷藏著我的不安,我輕聲對自己說,這裡,就是我的新家。

我才發現,我聞不到自己的味道。如同這十六個小時的旅程當中每個人問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完全答不出來一樣。我忘了我的名字,我失去了我的味道。

清晨,我站在馬戲團前看著修路工人鋪柏油,察覺到不遠處傳來騷動。突然晨霧逃亡般地全部撤離,我聞到濕潤的空氣突然冰凍乾燥,鼻腔裡的毛髮枯乾掉落,嘴唇上的紋路結痂擠出血絲,四周的樹被針扎般痛苦戰慄,就是那幾秒眨眼閉眼轉身回頭的時間,秋天從這個島嶼的邊緣角落開始蔓延,我成了這個秋天降臨這個陌生島嶼的第一個目擊者。

馬戲團的貨櫃車在柏油路上留下坑洞,黃葉飄落在還熱著的柏油上,被修路工人的辱罵加溫,靜靜地燒了起來。夏天,就在這燃燒當中正式離去。

我還穿著,離開達芬奇那天的衣服。白襯衫不知道是被秋風還是這趟旅程染黃,剛搭建好的白色帳棚也在秋風中染了淡黃色的遲暮顏色,一切都像是隔著淡黃色濾光鏡。貨櫃車司機和修路工人一頭黃髮滔滔爭吵著,我看著貨櫃車上的彩繪,讀著幾個陌生的字。

ZIRKUS REGENBOGEN

彩虹馬戲團。

這是我在歐洲的第一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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