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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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馭博/髒黃昏 - 3之2

2021/09/11 05:30

圖◎徐世賢

◎曹馭博 圖◎徐世賢

回到家,你反鎖浴室的門,開啟水龍頭,栽進浴缸,直到晚餐前都不肯出來。我敲著浴室的門,大喊:「開門啦!我要進去尿尿――」但注水聲實在太大了,你跟本聽不到我的聲音。當浴室的門再度打開時,我看見你全身掛滿了水――如果是淋浴,皮膚上的水珠會一顆顆地連在一起,變成鱗片;如果是半身泡在浴缸裡,則是一條條繩子交錯拼接,像漁網。但你彷彿整個人浸在深海數十分鐘,大海將水織成透明的布,蓋住你的頭頂、披掛著肩膀,纏繞著腰間。

吃晚餐時,你坐在飯桌對面,露出小狗的眼神看著我。你以為我在生氣嗎?氣你不早點打開浴室的門,害我在門口尿了一褲子嗎?我的確一句話也不想說,將免洗筷「啪」地一聲打開,盯著碗內,安靜地扒飯。但我腦中回想的並不是被大頭仔欺負的細節,而是打開浴室的那一瞬間,洗澡水披掛在你身上的畫面。

看八點檔連續劇時,客廳的電話響了十二聲,最後才由剛到家的母親接起來。我們互相對視――完蛋了,晚餐後的電話肯定沒好事。當晚,你班上所有同學的母親彼此打電話,奔相告知大頭仔分送香菸給班上同學的事。

每個版本的大頭仔都做出令人咋舌的事,例如嚼檳榔、混陣頭、被少年隊捉進感化院、偷摸女生屁股、買賣毒品等等。傳聞裡頭只有買賣毒品這件事勉強算是真的。有一次,大頭仔跑到我們班上吹牛,說他批發了幾包便宜的大麻,饒舌歌手都會吸這個寫歌詞,只要吸了就不怕週記寫不出來,一包一百元便宜賣。但打開拉鍊袋一聞,馬上被家裡賣鹽酥雞的同學發現,說:「這不是九層塔的味道嗎?」大頭仔尷尬得要命,指責對方說:「你家的鹹酥雞是用大麻炸的吧?」

「他還小。」「他平常很乖。」「他一定是被人帶壞。」這幾句話在晚間八點時,幾十戶人家的電話線中穿梭,只是家長們辯護的對象都不是大頭仔。他們彷彿在找一個新的福德坑,能把所有罪責、失職、無能統統扔進去,任由它們腐爛,不當一回事――反正最後總會有人負責嘛。

媽媽拿著衣架抽打我們的小腿肚,並叫我們跪在祖先牌位下,舉三指禮發誓自己沒有抽菸。說真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母親只要將衣架舉過頭,就代表落下的速度不會很快,只是擺擺姿勢,輕微地讓皮膚受點刺激。我漫不經心地發了誓,並向祖先告解,如果我說了謊話,便會天打雷劈,或是被人綁起來丟到海裡餵鯊魚。

但我瞥見你眼眶裡漲滿的淚水快潰堤了,像春季的豐水期,排水溝漂浮著木頭家具、保麗龍或是塑膠袋。

「阿建乖,阿建乖,媽媽不怪你――」母親將衣架扔在地上,摟著你,伸出手,用指腹吸乾眼淚,順一順你的頭髮,搔搔後腦勺,輕聲細語說:「隔壁人家的小孩逼你的嗎?」你低著頭不說話,將整顆頭顱塞到自己的肚臍眼,彷彿想聞些什麼,想吸乾肚子裡的委屈。

「是隔壁大頭仔給你們的菸嗎?」母親瞇著眼,像那些沒開光的神像,轉過頭問我。彷彿我也是波光粼粼的惡水上,漂浮的中型垃圾。

隔天放學,家長們帶著孩子群聚到了大頭仔爸爸服務的工地,逼迫他帶著大頭仔向家長、老師、教務主任與同學們下跪道歉。大頭仔的爸爸不但賞了大頭仔好幾個耳光,還拿著木材揍大頭仔一頓。我原以為頂多是木棍、麻將牌尺或愛心小手之類的東西,沒想到大頭仔的爸爸拿了一條扎扎實實的松木方,將大頭仔打到沒力氣吭一聲,連牙齒都被打斷了好幾顆。

大頭仔像你一樣,將鼻子湊到下腹部,但他的兩個鼻孔好像都被人焊死了,只能使勁地將鼻尖鑽入肚臍眼,試著吸取肚子裡的脹氣。滲著黑色液體的血塊從他的嘴巴、鼻孔與耳朵不斷迸落,像蠶寶寶的糞便,沾滿了白色背心。現場所有人都能聞到溫熱、帶有鐵味,像是河床乾涸,混著雜物的泥土腥味。

我們躲在母親身後,與眾人看著大頭仔。他扭動到一塊大鐵板上,身體的重量使得鐵板搖晃,使他看起來像一顆隨風擺盪的蝴蝶死蛹。他的嘴巴已經失去原先的輪廓,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彷彿只要風一吹,就能聽見黑色的洞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響。

「牙齒還會長回來,對吧?」我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問道。母親沒有答話,也沒用雙手遮住我們的眼睛。落日的橘光滲入了黃沙之中,半完成的大樓拉長了影子,覆蓋在大頭仔的身上。大頭仔的影子與大地融合在一起,一切都安靜無聲。沒有人願意說話,老師、教務主任、家長們全都沉默不語。

當天晚上,我們在圖誌上用線條簡單勾勒了一棟蓋在海面上的大樓,天空戳滿黑點,一千隻紫斑蝶正在渡海。一顆橢圓形的黑色團塊在波浪中載浮載沉,那是代表著大頭仔的死蛹。

「大頭仔的爸爸用眼神橫掃全部人的時候,風將遠方大樓的帆布微微掀起,露出錯綜複雜的鋼鐵血肉――這座城市,坐落在藍色星球上的小小黑點,小小殘痕,日日都在發生類似的事。如同死蛹的大頭仔黑點永遠烙在我跟阿仁的眼睛裡,只要我們盯著天空,他便會像細胞一般重生在我的視網膜上。」

當醫生確認大頭仔是一顆死蛹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母親用力拍了我後腦杓,使我的腦袋暫時停止回想。

陳老師轉過身,點燃一張黃符,趁著黃符還沒燃燒殆盡前將其扔進水杯中。

「今天是誰要問事?」陳老師用中指攪了攪水,將灰燼拌勻,可能還舔了舔手指,並且在衣襬擦拭剩餘的水痕。

我漫不經心地舉了手。母親嘖了一聲,踢了一下椅腳,我才大聲地喊:「有!有!弟子于斯仁,今天求神明保平安,請師傅開示……」

陳老師先餵我喝符水,雙手不斷結印,像在翻閱一本無形的書,有時搖頭,有時點頭,口中念念有詞。說真的,這不是我第一次喝這玩意兒了,每次都使我腦袋昏沉,眼睛霧濛濛的。

「有蜘蛛精作祟。」陳老師皺著眉頭,彷彿打開了一個舊箱子,說,「而且還是女蜘蛛精。」

「蜘蛛精還有分男女喔?」你還沒說完,便被母親摀住了嘴。母親邊陪笑邊繼續說:「請師傅幫忙。我家阿仁,他可能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時鬼迷心竅――」

「這個我知道。」陳老師打斷母親的話,並把掛在牆上的銅錢劍雙手取下,並向虛空中吼了幾聲:「喂,喂,拿過來。」

師母從旁邊的小門出來,像是抱嬰兒一樣,手中捧著一瓶五十八度金門高粱酒。陳老師吩咐師母脫下我的上衣,喝了幾口酒藏在雙頰中,甚至嚥了幾口進到喉嚨。

記不記得我們常在假日與父親一起看的邵氏功夫電影?那些被主角打敗,被整得慘兮兮的壞人,他們往往都會仰天長嘯,對著主角說惡毒的話,並在生命耗盡時,口中噴出霧狀的血,散滿天空、大地與主角的臉。陳老師就像電影裡的壞人,對著天花板到處噴灑酒霧。水氣慢慢下沉,室內彷彿布滿了晨霧,神桌上閃爍的長明燈漸漸失去光芒,像燈塔用最大限度的力量指引船隻入港,但安全與否全看船長的技術、經驗與運氣。接著,陳老師又喝了一口,對著我的臉狂噴──媽呀,真不曉得裡面混了多少口水,除了酒精味以外,還可以聞到蒜頭、韭菜、菸草、茶渣。這些味道在口水裡乾涸,生產大量細菌,變成名義上的腐臭,有點像剛睡醒的人,一張口便是臭味。

陳老師拿著銅錢劍跳到神桌上,將供品香爐踢得亂七八糟,大喝一聲:「妖孽!你好大的膽子――」接著就在我的背上一陣亂砍。我並未感到疼痛,反而覺得有點癢。陳老師舉劍的動作就跟母親一樣,孱弱中帶著訓斥,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但我依舊能感覺到,他的力氣連一個中年婦女都比不上。陳老師的鞭笞缺少威嚴、莊重與生命力,只是單純地在皮膚上亂刮亂耙,像是每天放學前的二十分鐘打掃時間,低年級的學生用鐵耙子在大樹旁胡亂收攏落葉,模仿農夫犁田,在草地上劃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淺溝。

銅錢劍在背上開闢的溝壑不深,剛剛形成的粉紅色線條,馬上就被細胞填滿,回復到原本的膚色。一來一往之間,陳老師的動作愈來愈吃力,像溺水的人,手臂笨重地舉到頭頂,最後失速墜下。我配合著擊打的節奏,假裝咬牙苦撐,一邊發出綿長的嘶嘶聲,一邊抽換口中咿咿呀呀的狀聲詞。

鬧劇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最後陳老師大汗淋漓,脹紅著臉,笑著表示,今天狀況不好,明日親自去府上驅魔。

母親雙手合十於額前,對著陳老師與眾神明彎腰道感謝,並塞給師母一個紅包。師母也喜孜孜地拿了三顆茶葉蛋給母親,並叮嚀我們向所有神明依序燒香之後,拿茶葉蛋拜神桌底下的虎爺。我好奇地問師母,為什麼每次都是拿茶葉蛋,不是餅乾或糖果之類的――而且為什麼只叫我們進去桌子底下拜,母親都不用呢?師母解釋說,我們出生後,母親就替我們拜虎爺為乾爹,現在是與乾爹獨處的時候,記得要誠心誠意地祈福,為家人說些好話。

我跟在你的屁股後面,鑽進神桌底下,頭頂不停地撞到桌板。神桌下方黑壓壓的,只留一小盞紅燈照映著虎爺的臉。從塑膠袋流躺出來的茶葉蛋汁液布滿我的手掌,黏答答的,使我感到不自在――全身發癢,卻不知道發癢的來源在哪。在黑暗中,我發現虎爺的臉有數條疤,從左上角的額邊延伸到右嘴角。這些條疤不是傷痕,比較像一個人雙手摀住臉,手指間透漏的縫隙。忽然,一股模糊的光穿透到眼前,並且包圍了我:家八哥在廢墟中鳴唱,海浪無聲地催眠,萬物漸漸失去自己的顏色,黃昏色的太陽愈來愈巨大,愈來愈靠近,但卻溫暖無比。

我將這個類似預言的畫面告訴母親――她更緊張了,不停地向陳老師與師母哭訴,請他們一定要救救我。我問你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你猛搖頭的樣子真的很滑稽,好像有一隻毒蛾的幼蟲掉落在身上,拚了命想甩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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