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家宅事昨

圖◎龔萬輝

◎解昆樺

上個世紀最後十年，你已很少在台北使用「寬闊」這詞彙。但，一直到了21世紀第一個十年將過半之際，你從嘉南平原回到這盆地時才猛然發覺。

年初，為了全市下水道的管線疏通工程，縣政府在街頭巷尾貼上違章建築的公告，街巷議論抗議喧鬧暫且不表，個把月後，不知哪開來的砂石怪手、鑽地機，在原本不可容人走過的防火巷穿梭個幾次，那恫、恫、恫聲響接連不斷，把家住三樓的你的胸頭搥得發悶，何況是這體骨比你更顯老舊、牆壁盡是蛇信的老舊公寓了。為了一條下水道，弄垮這一長排樓房，當時並不算個頂好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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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落的形容詞：寬敞

沒幾日，一條隱密、陰沉的小水溝（它居然還在？），自原本被凹凸不平的加蓋塞得水洩不通的暗巷深處曲折而來。陽光在兩排相對近百公尺的樓房，那充滿老舊防鏽漆與污濁油煙漬的鐵柵窗台幾經折射，竟也落了下來。半明半暗之間，讓盛夏晨間沙沙霧氣在重闢的防火巷顯了影。透過一條水溝旁新開拓出一肩之寬的視野，你看見四處靠牆斜欹的長木板，在你的街頭、我的巷尾間四處囤積的廢瓦與新磚，各家後門灶仔腳像蛋糕般被怪手鏟出一層層磚泥交疊的殘壁，暫時掛上了布幔，在風中不時隱現瓦斯爐、鍋鏟、衣架，以及打赤膊穿梭的工人。於是，你說出了寬敞這詞。

因意識到了與一個形容詞間弔詭的距離，你在珍惜與惆悵之間感到無所適從。活在這城，你必須時時適應擁擠，以及對各種粗糙地向你介入的聲響、動作，用良好的邏輯把它們妥善安插入你的身體。例如早年整棟住滿人的公寓，各家時常有人出入，帶鏽鐵門一旦拉開帶上，那鏘的一聲，便在上下樓間縈繞；累趴在地板上，馬上就聽到嗡嗡聲中夾雜著樓下住戶聊天的聲音，有時異常清晰地讓你恐懼。你害怕全世界只有你聽到那些隻字片語，於是連充耳不聞的技藝竟也無師自通。那些害怕聽見人潛藏於內心真正秘密的怯弱，注定讓你發展出一種對他人沉默的品行。你懶得與人打交道，對左鄰右舍在一席言談（有時還要刻意壓低音量）中如章魚八爪觸手般，極盡所能地向四處打探別人全家，乃至上下延伸的丈夫、媳婦家身世過節的語言，更是敬而遠之。

後來你懂了，因為城市有太多遮蔽，窺探就成為必要，以滿足了人們潛意識的欲望。看來你是醒的，你為一種厭倦感到快樂無比。你不願意為任何人提供那種語言的脈絡，安然自得地成為別人口中不禮貌的孩子。你沒有那麼多恩怨可以跟人分享，至於在侷促世界中醞釀的祕密，你只願自個兒獨享：童年時父母上班，你一人在家，玩自己的遊戲。躲在後陽台一堆雜物，你看沒有感覺到人存在的貓都在做啥鬼事，偷偷拿橡皮筋射牠們，然後捧腹哈哈笑。提著鑰匙，把自己關在大門口的鐵門與木門那不能迴身的狹窄空間裡，試著讓自己延伸。頭還能轉動，但鐵器防鏽漆氣味與隔紗上的灰塵卻開始衝進鼻端，你開始有些呼吸困難；手臂則被壓拓出門櫺、尼龍紗各種縱橫的紋路，漸漸開始紅腫，瀕臨受傷的邊緣；身體自然是完全被填壓在鐵門與木門中，但因為你開始驚慌，呼吸加速，肚腹不斷鼓脹收縮，骨骼、脂肪與臟器在兩扇門的擠壓下，向四方溢出，像遇著阻礙的牽牛花所努力做的那些一樣……在如此境地裡，你絕不能放開的是，你手上的鑰匙。有一次當你又莫名其妙地引領自己陷入這掙扎時，猛抬頭，竟看見一雙被皺紋壓得細密如線的眼睛，正從頭頂上的鐵門柱，向你掃視而來。

用擁擠感延續家宅記憶

那是一雙從沒掩飾過任何窺探神色的眼睛，由樓下公寓內一個高大的老人所有。你不會忘記那雙眼睛。每當他以鄰長名義按你家電鈴，隔著一扇門跟你說應當又要負擔多少清洗水塔等各種公寓費用時，他知道他要珍惜這一席極短促的交談時間，不然你又要快快關上了門，所以他總不斷搖頭晃腦地用力要看遍你家，要用所有視線盡量纏捆出什麼陰私以為佐談。但你確實需要關上門，因為有個神智不清的精神病患租賃你家對面，發病時，他總無聲站在你家鐵門前把臉貼在鐵門窗櫺上，努力向一個世界炫耀他的臉；因為不知哪跑來的推銷員，總努力模糊你的算數邏輯，要你簽下各種怪訂貨單；因為樓上喜愛裝潢的那家，總不時出現陌生的工人，用釘子鐵鎚測量你家天花板的厚度。好個擁擠的家宅。

幾年前樓下那個老人中風後，搬到較方便的電梯公寓，或許預示了什麼。後來，樓下另一家人也搬走了，新租進的中年人不知在躲避什麼，在門前掛上了紅眼監視器。至於繼精神病患後，租下對家的工人則因負債累累而自殺，他家一對時常吵鬧的小孩被嚇得說不出話，陪在他們死去的父親身旁好幾禮拜。直到屍臭漸漸連兩扇門都關不住後，房東才發現了這件事。接著搬家工人、討債公司、警察、道士、和尚在整棟公寓喧鬧一陣後，平靜、孤單了下來……

應當會感到不適應吧。但你知道，暫時敞開的小巷，不用幾個月，大概又會有哪個樓下店家為了什麼原因，又會把新砌好的牆打掉，重新往外蓋出去。接著，附近的公寓住戶會觀望一陣然後跟進，像癌般，防火巷又將腫脹，細溝小河復再隱遁，好讓你在重重阻礙中重新遮掩自己，用擁擠感延續家宅昨日的那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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