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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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耀仁/避暑

2021/11/05 05:30

圖◎徐世賢

◎張耀仁 圖◎徐世賢

轉進房間,叔啊跟我說:「這裡足安全,你做你放心。」

我從來沒想過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尤其在這個看出去就是台北一○一的療養院,思緒能夠去到的邊界也就是「鬧中取靜」――事實上,更多的情緒斷在無人知曉的腦袋迴路,像走路走著突然掉進深淵,怎麼喊都沒人理會,或者即使理會了卻不被理解,於是更加絕望地待在黑暗裡,直到那道光再次出現――那道光,真的存在嗎?

「你做你放心,」叔啊又說:「這裡真正安全,我每年熱天攏來這。」

「啊你是哪裡人?」叔啊說:「你國語講得很標準。」

叔啊說:「這裡真正安全。」

沒有多餘的心力回應,坐到床沿只想哭,一首歌反反覆覆在心底哼著,是優客李林〈輸了你贏了全世界又如何〉――然而,連世界都失去的人,還能失去什麼?

「你不要這樣啦,」叔啊說:「咱來這裡不是來流目屎的,是來歇睏。」

不幸的是,恰是許多人認為我們太閒,所以才會「變成這款樣」,一如母親說:「憂鬱症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我壓力這麼大還是笑嘻嘻?」她說,一定是因為你不夠忙,才會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啊,好好人不做,規日想那些――」說話的當下咬牙切齒,彷彿我欺騙了她,彷彿,有病就該顯露在外表,有病的話,那就別走路、別說話,以及最重要的,別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什麼才是正常?母親沒作聲,兀自把報紙往角落堆,嶄新的,發黃的,幾隻小蟲在那裡爬啊爬,想上前整理卻遭到阻止:「你管好你自己就好!」母親說:「等我有空的時候,我自然會看!」其實很想告訴她,那些新聞什麼的,網路都查得到,一如憂鬱症在網路也有相關的訊息,但她卻視若無睹。

「這個不是只有你阿母才這樣,大家都嘛不懂。」叔啊說,這裡是非急性病房,比起急性病房那些藥癮毒癮的病人,起碼可以決定自己何時睡覺、何時清醒,「比他們還幸福厚?」叔啊笑笑的,現在才看清楚,他說話的時候臉會不由自主地抽一下。

從叔啊口中聽見「幸福」兩個字,所有人都似笑非笑,畢竟那離我們離得太遠了,否則不會坐在這裡仰望台北一○一幻造虹霓,而該走進八十五樓景觀餐廳,一面吃飯一面讚歎眼前風景何其遼闊,人如斯細緲。還記得那次和她吃飯的心情,就連侍者行過桌旁,也不由得對他們驚歎:「是餐車啊。」那樣包含著事事物物宛若新生的童騃,卻瞥見隔壁桌高中生一會起身、一會坐下,毫不扭捏的姿態愈發突顯我們的雀躍格外小家子氣。

「你幹嘛那麼在乎別人?」當時坐在對面的她是這麼說的:「為什麼你就不能少想一點?小家子氣也有小家子氣的快樂!」要是可以那麼理直氣壯,要是可以控制的話,我也由衷希望思緒可以停下來,像叔啊說的:「如果每年沒來這裡一次,我怕我會忙死。」所謂的「忙」,就是每天把家裡都擦一遍,「小到抽屜,大到衣櫃,每一樣都不放過。」叔啊說,他有他的順序,順序錯了全部都要重來。

但我和她不可能重來了。那次道別之後,我就明白那是永遠的道別。儘管早在這之前她就不愛了,所以她從未好好了解――那些更本質、更內在的感受――於是乎,一直以來存留於心底那份對愛的渴望,終究長成一隻怪獸:亂衝亂撞、毫不受控,一點一滴啃蝕了原本的心靈防線,最終潰散,只能走進這個每天需要受到照護、受到活動限制的所在。

有誰願意了解呢?幾天前,學生從教學大樓一躍而下,校方發出的公開信這麼寫著:「該生平時熱心助人、樂觀開朗,社團活動也相當活躍,日前才剛參與畢業歌曲製作,深獲同學好評。發生墜樓憾事,學校同感悲傷,目前已安排同班同學進行輔導……」從頭到尾,不明所以為什麼「該生」要這麼做?而曾幾何時,「跳樓」改成「墜樓」?因為這麼一改,死亡就從主動改為被動,而顯得不那麼刺眼嗎?或者這麼一改,即使患上憂鬱症也顯得比較理性?

只是因為一次情愛的挫折而憂鬱,會不會太脆弱了?想必有人會這麼問吧。但事實上,情緒是所有事件的總和,是一次又一次射進心裡的傷口的匯集,於是等到呼吸困難、全身抽搐的當下,也就明白再不求援,很可能就此死去。「死死死死,你煩不煩啊?」好多朋友後來都失去了耐性,即便是信誓旦旦要陪我走一段的G,到頭來也是臉色蒼白,彷彿再待在我身旁,他也將走入與我相同的遭遇,難怪以描述憂鬱症著稱的《挪威的森林》,會被視為幽暗之書――「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突然身體抽動開始哭起來。直子彎下身體把臉埋在雙手中,和以前一樣像要窒息般激烈地哭著」、「那看來非常容易受傷的影子,配合著她心臟的鼓動或心靈的悸動,一抖一抖地微微動著。看來彷彿正朝著夜之黑暗發出無聲的呢喃細語」――這些句子年輕時無法理解,後來卻有了具體的意義,不是因為年歲,而是實際臨身的感受,原來女主角直子不是無法愛人,而是無從逃脫愛的禁錮。

我們都被困住了。

「欸,你怎麼會看這個?」巡房醫生很吃驚:「你應該多看看別的書才對。」

比方說?

「什麼都好,試著讓自己放空。」

可是,聲音就是會一直跑進腦袋裡。

「你有好好服藥嗎?」

遠方的雲朵層層疊疊,風雨欲來的前夕,天花板似乎也一點一滴滲入大塊性灰黯。

醫生走遠之後,我才回過神來――會不會是我真的忘了服藥?畢竟憂鬱症藥物讓人忘記很多事――會不會哪一天,我連自己都忘了?我這麼沮喪著,「被壓抑的總是要再回來」,這是精神分析學派大師的名言,然後呢?似乎也沒讀到大師給予我們解決的方法,只能持續陷在壓抑裡,或者,只能持續釋放壓抑,卻不知從何著手?

叔啊說,冥想啊,把自己想一隻鳥仔,或者一隻魚。

叔啊說,你身上是什麼味道,怎麼那麼好聞?

叔啊說,來這裡靜一靜,也好。

叔啊很自豪他是龜山島人,小的時候就住在龜山漁港附近,「也就是現在的龜尾湖啦。」島上環境天然,好似國語課本描述的那樣:「我家前面有小河,後面有山丘」,只不過小河換成了大海,海就在小學操場後面,所以山反而更具吸引力,尤其那棵高碩的毛柿總是吸引許多昆蟲前來,讓當時著迷獨角仙的叔啊屢屢引頸期盼,能抓到些什麼?「可惜啦,只有綠葉黑葉啦。」叔啊說,那時候不輸猴羶,四界亂亂趖,儘管跑來跑去都是那幾個地方,卻也很快樂。

當時,龜山島還沒有劃入軍事射擊區,可以輕易從制高點眺望大海,遙遠的帶點淡藍色的頭城外海,是叔啊與朋友經常想像的所在。「那時陣,真正向望去到海那邊!」叔啊比畫著,彷彿眼前閃著一望無際的波光,而漁港當年還沒有淤塞,他和小弟往往到碼頭等待父親入港――漁人多是半夜三點出海,一次出海約莫三天後才會返家;不同月份也必須要到不同的海域作業,通常會留在當地漁港直到捕撈旺季結束,所以一年當中能夠陪伴家人的日子很少。

「真正辛苦!」一提到龜山島,叔啊的眼底就湧起發亮的星火,整齊的牙齒一點也沒有六十幾歲的老態――這樣看起來該是開朗的人,怎麼會坐在這裡呢?

叔啊說,人生就是有那麼多意想不到的轉折,否則怎麼叫人生?叔啊輕描淡寫,說是小學畢業後,到宜蘭求學受排擠,再加上爸媽對於小弟特別偏愛,「五支手指伸出來攏無平齊,這道理我也知影,可是心裡想起來就是艱苦。」叔啊說,他曾經為此割腕,爸媽等他醒來,要他摸摸自己的心是不是「斜一邊」?那一刻,他摀著左心房,溫熱跳動,他卻像死了那樣,輕飄飄看見父母白蒼蒼的頭頂,以及白蒼蒼的地板,只覺得好冷、好冷。倒是小弟連忙安慰他:「啊不然,我把我那一份給你啦!」一聽到這句話,叔啊瞬間從天花板跌回床舖底,知道再怎麼計較都是徒然,再怎麼哀怨也只能從自己改變。

「結果智慧才剛打開,體重卻坐雲霄飛車直直落,消散落肉,袂輸欲做仙的。」叔啊說,那時候以為得了不治之症,一心想回龜山島看看,深怕再也看不到「細漢時的快樂」。後來確定是憂鬱症,再度重返龜山島,只覺得從前的碼頭變得好陌生,而毛柿雖然更加高大,卻少了那份期待,就連小學操場也不若印象中青翠,似乎事事物物都變成與夢相反的現實,但明明毛柿是一樣的毛柿,小學前的山脊還是同樣的稜線,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了呢?叔啊這麼困惑著,是不是自己變了?還是龜山島真的不同了?

叔啊說:「後擺你可以去看看,足多朋友說去了那裡,沒煩沒惱。」

那你呢?

叔啊笑著:「人多我會緊張,還是來這裡較自在。」

「這裡真正安全。」說著,臉又抽了一下。冷不防問:啊你這是什麼味?怎麼那麼好聞?我吃了一驚,不習慣有人這麼靠近,把苦橙精油遞給他,告訴他苦橙有安眠作用――雖然對於我們幫助不大――可是聞起來很安心。

「就親像細漢時,躲在樹蔭下看海,我會記得那個味。」叔啊若有所思說。

如果來到這裡有什麼收穫的話,約莫就是叔啊不斷述說著他和龜山島的情感,那變成一種安慰。每天睡下時,空氣中彷彿都漫散著鹹澀的氣味,而海波一層層拍打著岸邊,激起涼森森的樹棚蓋律動著,有一片刻,我以為房間就快被海水淹沒了,又有一片刻,我感受到細碎的陽光抖在臉上,額庭又濕又亮――我暗自許諾著,等到離開這裡,要前往龜山島看看,是不是像叔啊說的那樣,讓人沒煩沒惱?

然而,必須等到叔啊出現在電視上,我才又想起當年的揣想。節目主持人和「神祕嘉賓」走進叔啊的家裡,等著跟他們一家人進行晚餐,而叔啊依舊這裡擦擦、那裡抹抹,忙上忙下,順序錯了反覆重來,惹得叔啊的女兒有些尷尬:「欸啊,我們家就是這樣啦,男主內,女主外……」

我想,叔啊的女兒肯定沒和那棵毛柿說過話吧。如果她曾經把手放在樹幹上,將會發現,樹其實也會悲傷、也有快樂,更多的時候是有話要說,就像每年都要到療養院「歇」一下的叔啊,他其實一點也不「閉思」,只是心裡有一些解不開的結而已――只是,心裡有一些想對龜山島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話,所以每年都要在夏天來到「人群」裡,把一樣的心情說一遍,並且在說到望見頭城時,臉部忍不住抽一下,笑一下。

此時此刻,我靜靜地看著海――雖然眼前的一柄廢棄綠色機槍很是突兀――雖然坑道外的天氣熱得很,但我感受到陣陣涼意拂面而來,而在不遠的那棵樹下,G正對著海不知喊些什麼?我拿起相機,拍下一望無際的潮浪,心想如果還有機會遇到叔啊,我一定要告訴他,他真的沒有騙我,這裡確實有一個令人安心的氣味。

這裡,導遊說,這裡以前「真正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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