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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蕭培絜/微城

2021/12/18 05:30

圖◎郭鑒予

作者簡介:

◎蕭培絜

蕭培絜,1980年出生台北市,中山女高,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所畢業。曾任職建築事務所。著有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長篇《四遊記》。

得獎感言:

這是個沒有期待中得的獎,本來是因為隔離中,想給這兩個星期留下一個紀錄,我的生活充滿小型的跌宕起伏,光明和陰影,長跑和短跑。從來沒有這種人工製造出來的寧靜。突然間有了這個時間和空間上的空白。這個結果有可能是提醒我一下停頓的意義。謝謝。

★★★

◎蕭培絜 圖◎郭鑒予

回到台灣,是一個七月的清晨,天已經全亮了,淡藍的水色天空,我們剛從飛機上下來,在漆黑的機艙過了十五個小時,高壓的嗡嗡聲還在耳朵裡面,下飛機後填了防疫有關的表單,人人都因不太懂,臉上露出幼兒般的無知神情。陸續在手機上收到簡訊,才順利起來。領了測試用的瓶罐,在標籤上寫好名字。又被領了出去,排隊到分隔的小格子裡,往裡面吐了唾液,扭緊。交給工作人員。

我們在天光之下排著隊伍搭乘計程車。工作人員一旁奔走,在我們的身上行李上,噴灑上大量消毒酒精,示意我把鞋底抬起也噴了一些。

我從車窗內看著外面,遠處有山,翠綠多汁,和剛去過的美國不太一樣。載我的是一位女士,她對防疫的事宜顯然比我了解得多。防疫旅館規定我在入住前半小時要通報,然而我不斷打電話或LINE皆未果,她見我煩躁便說,防疫旅館裡面的人都很忙的,車子下了交流道,我也順利聯絡上,便靜下來。車子轉彎,順著路慢慢地開上一個山坡。

我在大廳套了鞋套,和行李一起進了809號房。房間裡是一張書桌,大床,和面對著山的大面窗戶。我從行李裡取出睡衣和書幾本,行李便和鞋子一起被放在儲櫃裡。暫時成為一個裝飾品。

我進房便脫去鞋襪衣服,放了一缸水,洗澡洗頭。放水時我細細檢視著房間附的物品,肥皂兩塊,牙刷兩支,大毛巾小毛巾各數條,洗衣精,洗碗精,消毒酒精。我在水中沉浮著,洗去之前旅行過的痕跡。當我從水中再度出來,用飯店毛巾把身體頭髮弄乾,穿上居家的服裝,戴上眼鏡。我彷彿穿起隔離的偽裝。成為這房間的一部分。

最初兩日,旅行的震蕩才剛在身上止歇下來,房間內有大面面對山巒的窗。我倒一杯熱水在旅館杯子裡,面對著窗啜飲,看著車輛從腳下流過。這條是至善路,附近的建築物是故宮,在街的底端,有一家全家便利商店。白天安靜,到了夜晚則放著幽光。小小的人從裡面進出,走出來到我視線不能及處。

我和這個房間還不熟悉。在夜裡起來去廁所常會弄不清楚方位,需要開燈指引,然而過了兩日便熟起來。因為尚有時差,晚上七點多就上床睡覺,在四點半,天還黑的時候,有彈力一樣從床上起來,看天色一階階慢慢亮起。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就全數亮好,營業,車流緩緩進來。山變回綠,遠處的,近處的,然後行人。

我給自己制定了一個鬆散的工作計畫表。早上是看新聞,早餐,然後文字工作,與里幹事通電話。中午吃飯,做些地板上的運動,下午就畫畫,讀書,小睡片刻,晚上則晚餐後泡澡,看個電視。睡覺。

早餐都是八點送至門口。由於時差造成的新的早起習慣,我發現自己常從七點就開門張望,看餐點有沒有出現在門旁邊的白色小桌子上。不久我習慣時時看一下旅館的LINE,看到他們傳來的,今天的早餐已送至房門口,祝您用餐愉快。才會起身去拿餐。

餐點確實現做,並且難以預測。早餐會是一個夾蛋的饅頭,或是夾胡桃和cream cheese的三明治配咖啡。對餐點的猜測成了我的樂趣之一,雖然從來沒有接近過。吃完早餐我嘴裡含著體溫計一面在浴室洗碗,將溫度回報給旅館。九點的前後,里幹事會打來,她大多花一分鐘問我的健康狀況,在我回答之後把話題轉向我的飲食生活。她似乎對我們飯店的餐飲極為了解,有幾次她在我的早餐送來前提早洩露菜色,在不知情下造成我些許的失望。然而她略為沙啞的聲音,她在告別之前每次都會說的加油喔,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儀式,有一個早晨,我猜她那天比較低落,我聽了她工作上的煩惱十分鐘之久。於是我也說了加油。覺得自己也給予得起一些人道的關懷。

午餐是十二點之後沒多久就送到,比早餐稍稍好猜。大部分是義大利麵。帶來的水彩教學書籍。我很有興味地讀完,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畫畫的欲念。在早晨安靜的工作後,我只想收看TLC旅遊生活頻道,看那些人怎麼改造那些房子。在家的時候我從不曾想看過,但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看著每個房子的優缺點,給予我一種參與他人生活的錯覺。然後我會轉去看緯來日本台,看一個叫「日本一人祕境」的節目,節目從衛星照片尋找到一些山上超級偏遠地區的民宅,接下來是車子在狹窄的路上險象環生,然後尋到那個屋主。通常都會有一些還不錯的理由,是家裡的老房子必須有人照顧,於是脫離了山下的家人自己搬上來,然而照我看,根本都是些天生孤僻,喜好孤獨的人。雖然此刻親切地解說著家裡的建築和自己的營生,感覺在電視台的人走了之後會放鬆地大喊萬歲的類型。我看著他們,覺得我們站在同一邊,悠閒地看著對岸的人生活著。

下午我坐在窗前看馬路上的活動。我發現大部分的車子都是白色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公車的車頂有各種式樣,有天窗的,有圓孔的。騎摩托車的人則像演員一樣,用肢體表演。有一個人騎車一陣子後,終於在街邊停下,她從後座拿出東西,展開後是粉紅色的雨衣,穿起來後又噗噗地騎走。或者兩人共騎著車在紅綠燈停下時,那緊靠著的裸露大腿會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剛買回來的金魚。還不能倒入新的水域中,於是和著一些舊的水裝在袋裡,隔著袋子在看著新世界,而尚不屬於它。

我的鄰居,感覺是位男士,有時候我會聽到他拉長的聲音,啊~的一聲,有種解脫的情緒在裡面,也許在伸懶腰。那多半是下午的時間。我進來的時候是個禮拜三,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就到了週末,雖然不關我的事,但週末還是值得開心的。街上多了人和不能預測的事,行人走路忽快忽慢,連大樓投下的陰影也變得薄了,透著橘紅。

晚餐來的時候是六點半左右,內容比較明確,多半是外頭買回來的便當,我把它放在我在旅行中買到的一個凳子上,坐在地上吃。像古裝劇裡的貴族。面對著有電視的那面牆,不管我怎樣提醒著自己,我總是會錯過夕陽。或總是覺得自己錯過夕陽。日落是一個綿延不斷的過程,而我不能掌握全面。每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天色已呈深紫色,車輛紛紛長出紅色的眼睛。而我穿著睡衣的影像倒影在窗戶上。我對自己搖搖頭,像是對自己說不用,還沒有用到你這個身體的時候。

過了第一個週末之後的週間,時間不如前幾天輕快,而逐漸展現它的重量。我發覺自己花費許多的時間在打掃。與之前外面的我比較起來,完全是天壤之別。每餐後的洗碗,擦桌子。地上是地毯,因此我時常爬在地上撿拾微小的碎屑。在浴室我拍打著地墊,把頭髮用衛生紙掃到一束,丟到馬桶裡沖掉,然後用馬桶刷刷亮馬桶。我在放洗澡水的時候用力洗乾淨內衣褲晾起來。在進來的第六天,為了給自己立下一個里程碑,我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所有的表面都清潔消毒,倒了垃圾,請櫃檯給我送了一套乾淨的床單和枕頭套。飯店的床單在前幾天睡起來的那種漿過的硬挺感和清潔的氣味,到了這時候已經慢慢散去。我上網看了示範教學,教導飯店管理的學生如何通過鋪床考試。我照著那個一步一步地實施,然後換了枕頭套,被我汙染過的床具照著規定,將它們塞入房間裡附的黑色大垃圾袋裡。這新獲的清潔會帶來幾日的新奇感。

我開始研究外送的菜單。在我進來之前,我曾暗暗決定過不叫外送。過了一週後,下午開始給自己點一些咖啡,在遲疑中叫了幾次晚餐的餐點。一些餐廳因應疫情推出的便當。上海菜就是東坡肉配上菜飯,炸雞拿到這裡外皮已經微濕。明白在疫情下的這種縮手縮腳,我仍吃得出那點意思。有些食物則很適合外送,像有一次的韓國豆腐鍋。我人在裡面睡著,還不等通知,已經被香氣叫醒,身體在吃完想吃的食物之後,會像夢幻一樣愉快。

冷氣開的時候有點冷,不開的時候又極悶,我在開和關之間反反覆覆,最後打了電話央我媽送家裡的小被子來。那黃色花朵的被子一進來這裡,就散發出令人懷念的居家氣氛,讓我從還要好幾天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想法中轉移。接下來的週末已經不如一開始的新奇,我的工作場地移到了床上,書桌上是吃過的早餐,還沒有收拾,時又值下午,下午是一個容易陷入消沉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和信心之類的東西,正在瓦解,心上沉重,有種莫名的滯怠,無計可消除。我聽到音樂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就抬頭張望,顯然是樓上的鄰居決定重拾他的薩克斯風練習。先吹了幾個音階練習之後,就吹了一個稍微熟悉的曲調。我仔細回想,原來是卡洛.金的〈You got a friend〉。

當你沮喪失意的時候

你需要一些關懷

而且一切都不順心的時候

閉上雙眼並且想到我

很快地我會在那

照亮你最黑暗的夜晚

我哼著那個曲調,感覺到身體的內部有點暖起來。我從床上坐起來,放鬆了下來,隨意地開著電視,看看朋友的動態,沒事的時候就泡澡,在澡盆裡唱起歌來。音樂會像水一樣流過心裡,唱歌產生震動,而人需要發出聲音。

皮膚很乾燥,指甲生長的速度飛快,於是我早上起床便關掉空調,在網上訂了膠原蛋白粉,和指甲刀,照料著各種項目,水,肥料和空氣,好像自己是一個盆栽。我注意到自己就像在風中拿著桿子走平衡木的人那麼容易搖晃,一點點的震動,心中的不安,沒有吃好或睡好,便反映在腳步上。我便調配著時間,吃飯量和喝水量,睡覺的時間。我察覺到過去對待自己身體有如暴君,習慣熬到兩點,不准它累,累了也不許睡。我因此九點便收拾好爬上床去,在十點前便睡著了。

週一是第十二天,照規定會有PCR的車輛到旅館門口來,幫我們快完成隔離的人做檢疫。旅館說,可能隨時會來。於是我在前一天晚上就想像著外出,準備外出用的上衣和牛仔褲。把鞋子從櫃子裡拿出來的時候,有種怪異的感覺。

我晚上不斷地做夢,夢中自己錯過了時間。以至早上雖然已經準備好了,還是匆忙。走到戶外,所謂的防疫檢驗車是一輛公車改成,門口有全身防護裝備的人員。陽光燦爛地照在皮膚上,我可以感覺到太陽光和皮膚裡的一些什麼,正進行一些久違的作用。我已經做過PCR數次,但每次那探索的尖端直戳鼻子內部,還是恐怖。下了車我大口呼吸,空氣新鮮,從房間裡看到的山是鮮活沒有隔闔的,就像老派漫畫裡Boom!Bang!那樣鮮明的色彩,衝擊不已。我眼睛望向遠方,看到一些超越我平常窗裡視線的地邊。原來這裡還有個在蓋的樓。而那裡是個平房。我緩慢地走回旅館。一隻白色蝴蝶在太陽下轉動著地飛。

出去的前個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把桌子調了頭,面對著窗外吃。天色不意外地愈來愈暗,偶爾突然紅霞閃現,鳥兒不時從窗前飛過,路燈亮起,照亮行人回家的影子。然後整個天空像翻了面一樣地變成霧面,就讓人領悟到,啊是夜的起點了。我移步去把燈點起。每天都有這樣的事發生,真是奇蹟。我眼睜睜地看著。

我整理行李,打開它們,外部的生活就向我撲面而來。以前慣用的物品就像被拋棄的想法一樣摺疊在裡面。我恍然發現外面和裡面的生活差異不在於房間內外,而是對生活的想像。在外面的時候怎麼延伸,在裡面就怎麼收束。在這裡面時候的餐具,用品都用完了,像褪下的皮一樣被丟進垃圾桶裡。該帶走的書和衣服則放進行李箱裡。我躺在床上,沒開燈也沒亂想,就暫且在裡面和外面,今天與明天之間,哪裡也不去。●

【評審意見】

隔離的風景◎蔡逸君

從命題開始,即以慎小謹微的姿態,描寫危城,圍城的大事。一般是小題大作,本篇是大題小作,仔細描繪新冠肺炎疫情中,被隔離十四天的風景。多以流水帳的形式客觀記錄著一物一景,這些在平常日子,被視為瑣碎甚至到無聊的事物,卻在人被限制行動自由後,於心中開展出它的實質意義,人們以為的微,是多麼的有分量,可以壓垮或救贖人的傲大自我,一如新冠病毒本身的客觀實質所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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