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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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鍾文音/蝴蝶所愛的少女 - 2之2

2022/05/10 05:30

圖◎唐壽南圖◎唐壽南

◎鍾文音 圖◎唐壽南

認識公主要先認識佛,因為高原的佛都是從她自長安帶來的十二歲等身佛的根柢所開出的枝枝葉葉。

高原壁畫超過十萬幅,很難辨識的諸神眾仙,彷彿複製佛的世界,「設我得佛,國中天人,形色不同有好醜者,不取正覺。」羅什尊者,美哉譯詞。

她念著《阿彌陀經》,並加以白話解釋。

她聽見故里大嬸又問豆油小姐,到阿彌抖粉的淨土我們都長得一樣,那怎麼分辨彼此。她聽到抖粉的發音笑了,佛陀變抖粉。

眼前每一張臉都如此不同,據說在地球這億億萬萬人裡竟是沒有一張臉是一樣的。

她跟故里大嬸說這只是一種要眾生沒有分別心的表法,一種說法。

故里大嬸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

她微笑說大家看佛臉形色如此相似,但若注意佛像手中的法器和座下的神獸,那就各有千秋了,繁複的法器法座,如小芥子納大須彌,蘊藏千佛萬佛。

先學分別,再去分別。先有執著,再去執著。她吐出這種打高空的話語,連自己都心虛。

她喜歡觀察佛菩薩的座騎,雪獅雪豹大象駿馬飛鳥彩驢,天國神獸動物園都是人間沒見過的。神的世界一如獸的樂園。金剛亥母最酷,單腳踩豬或人,亥母不要可愛的神獸,亥就是豬,把豬一腳踩得死牢,說是對治貪。貪嗔痴各有對應動物,豬雞蛇,她感覺自己是雞頭豬腳蛇身,貪嗔痴頑強。

經歷過人生的淬鍊,過去她的信仰還沒堅定如鐵山時,意志會隨著際遇搖擺,這幾年的旅途闖蕩,來來去去的人如魚汛,她已習慣了別離。做為一個堅信者更容易說服自己去說佛的故事,靠自己去闖蕩江湖,先去歷練,也才知初心的面貌。當然實踐者可能癲狂也可能放蕩,可能堅信也可能脆弱,歷驗種種,無非煩惱與菩提。

她在入睡前寫下了這些字句。

接著例行打開《藥師經》,日日玄奘大師的奉詔譯本映入眼簾,藥師佛十二大願,願願扣緊眾生的俗世與來世想望。想著想著,念著念著,大昭寺的八吉祥屋頂在窗前閃著熠熠流光。白天走路時,把佛放在肩上兩端齊行;頂禮時,把佛放在對面虛空。打坐時,把佛放在頭頂;入睡時,把佛放在心間。

怎麼放?她躺下來,腦海先浮上一尊觀世音菩薩,她只能想四隻手的,多眼多手還想不起來。別人數綿羊,她數菩薩的手,如果能觀想清楚觀音菩薩千手千眼,大概她就是睡神鍾愛的女兒了。

日光之城此時轉成月光之城,高原的睡神如缺氧的稀薄空氣,緩慢進入腦波卻又快速麻痺睡眠者的神經,高原的入夜彌漫著濃濃如死境的睡眠中,一碰枕頭就快速入睡者通常是高階旅人,或者頭痛欲裂無法成眠的初階旅者,又或者可以整日不眠的打坐者,又或者依然將兩隻手的響板敲在地上的禮拜者。動與不動,都在和神交談,只有剛到的觀光客必須走得像太空漫步,隨時和高原的氧氣打仗,拚命吃黑糖,打葡萄糖針或者如病人般地老抱著氧氣瓶。

當然如果遇見衰事苦情,也就當做是還前世債。

這種前世今生的念頭一旦植入,就猶如晶片,雖然得到些救贖,但卻也被輸入了怪異的程式,像是腦部暫時缺氧,變得笨笨的,失去動力與想像力,畏因畏果,容易變得像是大媽大嬸似的語言套組,比如這都是你欠他的,這都是業力使然。去脈絡化,之後的每個痛苦都可以被昇華似的。

修得死福。死福高原上流傳的故事,成了難以想像的神話。

修行瑜伽士一入定,彷彿全身和睡神共舞共振,進入深度睡眠卻又清醒萬分。睡眠如歷中陰,不省人事,連夢都不復記,醒來又活過來,所以安寧的死亡如睡眠。她想阿娘離塵如眠,這話倒很安慰她。

離開傷心雨夜的台北,從此她和甲木薩與雲遊僧度過日與夜,日是甲木薩的大昭寺,夜是雲遊僧的《藥師經》。

行過少女南方的炎熱盛夏,身體與靈魂轉為在高原的雪光下徘徊。

少女轉為老少女,失去世俗摯愛獲得出世安慰。

願妳安詳。世上除了神的慈悲疆域,再無能收留病痛了。

她看著自己的手掌紋路,想要解讀其中的密碼或者謎團。

想著母親色身最後被丟進幡祭的熾烈火焰中,因愛而衍生的執著,因恐懼而培育的貪欲,因無知而養肥的執念,以顛倒意念行走的生命,注定難以參透時間的盡頭是什麼樣的紙牌。離開地球的人渴望抵達阿彌陀佛的安樂國,在此方想著另一邊的世界。轉瞬即逝的意念,引磬一敲,出魂。這修行之路該如何寫下?被死神一棍擊中,秋天樹梢上的葉落聲如此雷鳴巨響。

白骷髏腰間繫的彩帶短裙和手上盛滿鮮血的嘎巴拉,骷髏頭串成金剛杵,三頭顱一顆流著血象徵現在,一顆血乾涸象徵過去,一顆什麼血也還沒流下象徵未來。現在銜接過去與未來,骷髏即美人,美人即骷髏。眼見不能為憑,很多事情不是表面看的,凡夫肉眼所見都是自以為是或者只為了藝術創作的想像力。密續空性與妙樂合一的修持,菩薩男相女相只是一種表法,表現的方法,合一並非是男女,其實那都是自己的白日與黑夜,晝夜相續。

輪迴的利刃,轉瞬千年,生命的經變圖。

慈悲與憤怒的佛菩薩,也是多面菩薩,有時呈慈悲尊,有時現忿怒相。長得更像是來自地獄的人,而那些阿羅漢狐仙蛇精卻都個個美豔,難怪世人看不明白。

她看見睡著行走的人,三隻眼睛,渾身發綠,全身藍色,翅翼上長滿眼睛,背後都是火,骷髏割下人頭製成的人頭花環和骷髏花環,串在腸子上的人頭和串在屍體頭髮上的骷髏,花蔓花環蛇形花環,人頭代表色空。

愛上一個人就像創造一種宗教,只是這種愛情宗教裡的教主是靠不住的。不若她愛上的佛有三十三天。涅槃的永恆史,每上一重天,愈來愈美麗的不可思議淨土,恆星都在四周旋轉,恆星之上有最高天,由光組成的永恆的天國。

黑暗中有點悟性的遊客聽了目光燃起火焰。

那些說捨就捨的故事。篇篇聽來都像鐵釘釘著她的心,怎麼能怎麼行怎麼如此了得,為何她的心不能不行不了得?

在缺氧的高原,血液緩慢地黏住最後的春日之光,老舊的旅館水聲滴答,忙碌的昆蟲交頭接耳著祕辛,她看見受苦的人,那些動不動就拉人去杖斃車裂砍頭去勢的冤仇該怎麼被消抹,甲木薩的長安,皇宮裡都是殺戮,輪迴之路,殺人如麻或穢亂宮廷的該去哪一層?

在高位或擁有權力者隨口一句殺,瞬間戰火即起,人流離失所。

地獄如何空盡?她聽見遊客中有人喃喃自語著。

子夜時分,離開導覽工作,所有的遊客都已進入缺氧的眠眩中。隨著射燈熄滅,至高的布達拉宮與黢黑天幕融為一體,主幹道北京中路上車輛寥落。雖然開放時間已過,大昭寺門前依舊有磕長頭的信眾,身影如海浪,此起彼伏。文成公主栽植的唐柳下,千盞酥油燈長明。大昭寺廣場上,十餘人席地而坐,不懼秋寒白露,各地來的禮佛團,唱經聲繞梁,彷彿聖樂合唱,集體進入催眠似的極樂之邦。

八廓街傳來微微地震般的響動,她不用傾聽就知道是因佛而未眠不眠的人,虔誠香客在繞寺繞塔,進行五體投地的禮拜,展現大信大仰。黑暗中,她看不清朝聖者的臉,但卻見眼睛各個如火炬,旋轉的銅銀經筒,在暗中如電光石火,也像大海中的漁火。

白日的拉薩是屬於觀光客的,只有午夜的拉薩,才回歸虔誠的信徒,這些願意把睡神讓給佛的大信者,連闔上眼睛都覺得奢侈。

大昭寺是巨大引力的磁場,吸引眾人渴仰的心從不消逝,對著公主從長安運來的十二歲等身佛不斷地膜拜再膜拜,以胸膛貼地,眼嘴沾染著塵埃。

十二歲等身佛,佛的八歲十二歲二十五歲,佛入涅槃前請工匠雕刻的佛身金像只餘十二歲等身像在世,八歲碎裂兩半,二十五歲灰飛湮滅。十二歲安居大昭寺,日夜膜拜人潮淚光閃閃。

公主讓遠從長安帶來的這尊佛像抵擋得過佛滅者的刀山劍樹。

民宿主人欽哲對雁兒說他最喜歡拉薩的冬天,一場大雪過後,陽光微微升起,他去大昭寺廣場曬太陽,太陽就是他的佛光,日子好過就是見佛。

佛在哪裡?無佛處莫停留,有佛處快疾走。

朝聖者轉山轉寺轉經轉道,欽哲是繞著四處拜佛的人走,別人是繞佛三匝,他是繞人三匝,有人潮就有生意,別人轉山,他轉錢,一手進一手出。錢是拿來交換物品的,不用就只是數字。

說著說著,他們離開了大昭寺內裡的陽台,熟門熟路者才可以進入之地,可以俯瞰大昭寺下的流動人生與環視山巔翱翔的禿鷹。

熱鬧喧譁的文成公主大戲在冷秋十月結束,雪域即將變成雪獄,冷驅走了遊人。沒有旅人,也就無需導覽員。李雁兒知道自己終究是一朵雲,導覽工作結束,她也將離開這座前世之城。

離開這座高原前,她再次前往公主剛抵達高原的昌珠寺與其墓地弔唁,接著她將轉往西安,走一趟少女公主的長安舊景與朝聖雲遊僧的大雁塔與慈恩寺。

為此,離別前,她再次逛了幾次拉薩,駐足大昭寺,朝大昭寺古井許願。

聽說朝這古井許願,甲木薩會幫你實現願望。

她虔誠地許願,欽哲笑問她許什麼願啊?

她笑而不說,只說祕密,和公主相約的幾世流轉暗號。

離別時分,在自己坐過的座位上放一條哈達,意味著人雖離去,但心還在。

幾日後,她告別民宿,收拾錄音口述的導覽日記:藏經閣筆記,悄悄掩上門。屋外陽光燦爛,忽然雨雪霏霏,抬頭她見到一彎彩虹,跨過大昭寺四周旁的山頂,往河澗湖面迤邐,雲蒸霧繚暈染著彩虹,如此祥靜,竟似暮鼓晨鐘。

她去了大昭寺,沒有旅客的寺院只有各自在打坐的僧人,她熟門熟路地找了個墊子也闔眼靜坐,耳邊聆聽著如浪的誦經咒語,如搖籃曲的咒音汩汩而來。

她直待到夜深人靜,寺院外比之前更安靜,冬日寂寥,真正留下來的都是愛佛愛大昭寺的人。此時整座日光之城已進入夜晚極度缺氧的沉睡之中,明月高懸,銀河燦星,大昭寺彷彿是永無止息的拉薩心臟。八吉祥屋頂金燦,彷彿不曾遭過磨難,不曾歷經弒佛者的屠殺與汙辱,不曾經歷火災與自焚者的鳳凰之死。

大昭寺在靜謐的雪城之夜,傳來叩叩叩的嗑長頭的膜拜者,懺罪者。

她從靜坐蒲團裡起身時,悄悄走到甲木薩雕像,在公主的頸上獻上一條哈達。

撫摸著光滑如絲綢般的白色哈達巾,念著誰來渡我?慈悲度母,度母慈悲。獻上哈達巾,人離去,心還在。佛在,佛總是在。

蝴蝶所愛的少女,長途跋涉來的佛,從此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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