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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鍾文音/蝴蝶所愛的少女 - 2之1

2022/05/09 05:30

圖◎唐壽南

◎鍾文音 圖◎唐壽南

那時西藏的佛還很單純,教派尚未完成。

印度佛法和禪宗佛法都尚未到這裡論戰。那些有著印度怪名字的成就者還尚未來到她的世界。

甚至她和唐高宗之後的整個出土文明都還沒有遭逢。

西元664年,四十歲的她在高原的冷風吹拂中,從路過的商旅口中聽聞雲遊僧玄奘大師圓寂時,思及這一生無法和大師見面,使得她傷心落淚。

她不斷嗟歎,顛倒妄想。

三年後,祿東贊也離開了她,這於她是高原第一人的祿東贊在蝴蝶飛舞中指認了她,她身上的香氣吸引蝴蝶,知道她是蝴蝶所愛的少女。而這高原第一人也要辭別人世了,象徵她的高原紀元也自此將要翻頁。

她需要安心,託長安商人馬玄智帶來玄奘大師新譯的《心經》與《金剛經》。

《金剛經》與《心經》,從此成為她的床頭書,彷彿放著佛書,不讀也能夜夜安樂。她後來發現,她喜歡玄奘大師的《心經》版本,但仍喜歡鳩摩羅什尊者舊譯的《金剛經》版本。研讀兩個版本使她的高原生活在妄想中也彷彿有了充實。如此,她就在譯經文本裡度過一生,彷彿讀經即見佛,見到雲遊僧。

在那個混血文化所開出的璀璨盛世裡,人往長安去,只有她離開長安。那些跟隨她來到異鄉的故鄉人呢?乳母侍女衛士工匠廚役精兵多已不在了,他們和當地人結婚的第二代已經長出高原的肺,她喘著氣聽著窗外有人騎馬而過。必須歷經高山巖石風吹雨打才能有的鐵肺,但她的肺活量依然不活躍,彷彿每一口呼吸仍躲著長安少女的夜夢。

近四十年。寂寂寥寥,年年歲歲,她還是沒有長出高原的肺,她常感到一口氣微微如絲線般地繫著胸口。缺氧的愛情,唯獨信仰不缺氧。

雲遊僧西行那年二十六歲,文成公主遠嫁吐蕃那年十六歲。

這個年紀,妳在做什麼?李雁兒邊導覽著,內心卻問著自己。

十六歲,自己還在島嶼荒涼的平原,穿著白衣黑裙騎鐵馬飛馳過稻田綠浪。

二十六歲,流浪在城市,宅在頂樓加蓋的違章愛情裡與擺盪在不知所向的人生中,嚮往不知名的遠方,渴望知識與愛情,時而不知夢醒何處,時而和情人分道揚鑣,時而返鄉和母親鬧脾氣。

在闃黑的千年古寺裡她聞著燃燈酥油的奶香,導覽著即使眼盲也能辨識牆上佛像的故事。成佛者不離誓言願力,地藏菩薩對自己最狠,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只會愈來愈擁擠,她在母親的靈骨塔入口對著地藏菩薩說著,地藏菩薩難道不知眾生頑強剛烈,眾生超難搞超機車?地藏菩薩微笑對她眨眼,彷彿微笑拈花,她微笑頂禮,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難搞的眾生。

臨去高原前,除了佛經,她要清空租來的屋子,掃掃塵心。

那時滿屋子的書籍,她想帶什麼書上路呢?小說最難選,也最容易放棄,熟透卻散發像老友知心濡沫般的氣味的是《金剛經》、《藥師經》,她想一想又把《維摩詰經》和《楞嚴經》放進行李箱裡。接著又放了一本唐人傳奇與《聊齋》,她覺得高原鬼魅幻影多,萬一遇鬼,那不就是聊齋再世或是阿娘來看她的偽裝。這樣一想心跳突然加劇,彷彿要跳出胸口般的緊張,有如遠方有人亟待她趕緊上路。

她們都是雁兒,一個從平原起飛,一個降落高原。

在這瘋狂與庸俗所統領的喧囂煙硝世界,她行李箱裡的書單看起來竟如此溫暖而莊嚴,簡直古老得讓她想起千年前的唐朝少女,和她同名的唐朝公主李雁兒,被皇帝臨時賜名為文成公主的雁兒具備這個身分,才能匹配吐蕃贊普王。

如此婚配,十分古典,更近乎搶婚,必須翻山越嶺才能抵達吐蕃的十幾歲少女,臨行前被贈予一個夾帶著使命的新名新字,抵達一個新天新地。

長途跋涉,曠野荒山,顛沛流離。

一個連自己都不習慣的文成新名,往後的不習慣將更劇烈。

文成公主上了高原,有了新的名字「甲木薩」,漢地來的女神,度母再世,往後又被降格成羅剎,神格化與女巫化都在她的身上因歷史光環而變化。

甲木薩與羅剎,女神與女魔,如迎佛與滅佛者。

公主一路跋涉上高原,跟隨的嫁妝絕無僅有,彷彿是帶著藏經閣上路。

佛經三百六十卷,佛經即鑽石,歷劫永流傳。

抵達高原的李雁兒,邊對著遊客解說歷史,邊心想這是何等奇特的嫁妝,文成公主那個年代被譯出的佛經幾乎以出自鳩摩羅什尊者為首,直到文成公主上了高原之後,雲遊僧西行多年返回長安,在奉詔譯下才有了更多的新譯本。

大昭寺裡有著泛黃的堆繡、唐卡與雕像林立,古老寺廟內黑黝昏濛,只能以燭光般的低彩度目視空間,酥油混合奇異的藏香,獨有的氣味彌漫四周。

寺內擠滿了各地來朝聖的旅客,還有想要為往生者祈福而來到大昭寺,為十二歲釋迦牟尼等身佛換上金裝的肅穆家屬們,使得狹小闇黑的走道上幾乎寸步難行,行經而過的菩薩雕像幾乎還來不及看清楚,就只能任憑後面的人推擠著身體往前移。那是一座佛與人彷彿沒有界線的寺院,身體挨得很近很近,那些年社交距離這個詞還沒進入人的腦海。

被觀光隊伍推移一陣子之後,隊伍乍然停下,原來是釋迦牟尼等身佛像換上金裝的時刻到來,眾人停步等待聖靈降下時光,藉此觸摸佛的兩足尊,繞行佛像,沾點金粉。

她這個導覽員大聲說著,請大家趕緊抓時間摸佛的兩足尊喔。

請問豆油小姐啥物是兩足尊?

導遊發音成豆油的腔調,一聽口音就是來自她故里的大嬸,很親切,很讓她想念的島嶼。大嬸殷切地等著她的回答。

兩足就是慈悲與智慧,通過她剛剛啖畢高原麻辣腥羶的羊肉氣味,她小小聲地說著,彷彿深怕玷汙了字詞似地心虛說著。

觀者在黑暗中聽到她那如貓的低沉嗓音發出迷濛無知的眼神,一會兒看著佛的兩足,又低頭望著自己的雙腳。那些從大陸偏僻村莊一路遙遠來到寺院的農婦農夫們頂著長年被太陽曬傷的眼眸與深邃如刀刻的臉望著她,燭光下的她像是也被觀望的佛像,一雙雙眼睛都是疑惑。

是疑惑啊,佛已然失去面目,佛變成酒吧變成衣飾,甚至變相的佛教徒不知教主故事,因為教徒自己爬上了那個位置,妄想久了就以為自己成佛,要人膜拜,要繁衍徒子徒孫。

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是擬仿的佛。就像喜馬拉雅山海拔八千公尺的永生花,永生綻放之花,人們嚮往之卻終其一生可能都難以見到。

於是看見佛像就已滿足。

為大昭寺等身佛換金裝的家屬似乎來了一個超級龐大的朝聖膜拜團,等候家屬完成儀式的時間頗久,有許多遊客已然不耐而逕自先行離寺。於是在難得的空檔,她這個導覽員在燭火搖曳中,深情地望著佛,佛看過公主,公主看過佛,現在她的雙眼竟能親睹兩千五百年前在釋迦牟尼佛眼皮下所刻成的佛像,此佛像成了往後所有佛像的原生種子,從此佛像繁衍出種種對佛的想像,佛像化為藝術品,成了拍賣會上落槌的天價。

佛像無處不在,但佛卻愈來愈遠。

一時之間,突然長得神似文成公主的雕像晃到她的面前,公主眨眨眼,接著消失。是幻象嗎?她搖搖頭甩開幻象追迫。

走到寺院末端,三尊立像現於前,文成公主居中,左右兩邊的男子是影響公主一生的吐蕃大相祿東贊與贊普松贊干布。華麗的五彩塑像,揉合西域與唐三彩的風格,瞬間放光在窄暗的寺院。於公主有形的力量是這兩個重要的男子,無形的力量則是來自鳩摩羅什譯的經典與雲遊僧新譯經典。當然還有無數歷史不曾寫下的名字,他們是陪伴公主一路從長安跋涉到高原的婢女,搬運的力士,長安工匠藝師與占卜師,懂得桑蠶種植的農民,還有往返於長安與暹些(拉薩)的報信使者。

歷史的有名氏與無名氏,都是導覽員想要訴說的碎片,如此才能串起整座大昭寺的歷史風華與傳奇魅力。

李雁兒在大昭寺壁畫前,經常訴說給遊人聽的故事是關於吐蕃最美的傳奇片段,最聰明最懂善巧的大相祿東贊是如何在長安拔得頭籌,如何解答天可汗出的考題,如何通過六試婚使的故事,如何在公主群中指認誰是蝴蝶所愛的少女,身上有著香氣如蜜的少女。

她邊導覽著,邊遙想起千年前的少女公主如何抵達高原,又如何抵抗這漫長的寒域與孤寂。

唯佛一字,可解斯苦。她聽見虛空傳來了這句話。

拔苦,佛之初心。予樂,佛之初願。苦要連根拔起,樂要開枝散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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