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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黃春美／一家團圓
圖◎顏寧儀
◎黃春美 圖◎顏寧儀
小孫女就要週歲了，我借來大米篩，備妥抓週物品，媳婦也訂好蛋糕，買好佩佩豬裝飾氣球。但，抓週這天一早，媳婦確診了。與醫生視訊門診後，早餐移到客廳，草草入腹，隨即隔離。
須臾，大孫女說想睡覺，才躺下就哭了，原來是發燒。哭鬧中捅完鼻子。確診。怎麼辦？醫生說「關在一起」。我走到廚房洗杯盤，腦海裡閃現近日嬰幼兒染疫出現抽搐、癲癇，轉腦炎的新聞事件，杯盤沒洗完又走到客廳，但不知要做什麼，就這樣，無頭蒼蠅似地來來回回。我深呼吸，告訴自己要鎮靜，於是，回廚房洗好杯盤，消毒媳婦和孫女接觸過的桌面和椅子，尋找過去群組四處傳，卻懶得點開的「家裡有人確診了，怎麼辦？」相關訊息，再依各方指示，鹽水漱口三十秒，喝檸檬水、補充維他命D、喝防疫茶等等，凡能壯大自己，擊退病毒的兵器都穿戴上。
先前以為出門隨身攜帶小瓶酒精，可隨時消毒，家裡門口則置放兩瓶酒精，規定大瓶先噴右手，再以右手持小瓶酒精噴左手，如此，應是周全了。況且，媳婦下班進門，拿起酒精瓶，全身上下噴，包包也提起來四處噴，像是追殺一隻蟑螂般。可是，病毒還是躲進她體內。
三年前和幾名朋友從北京自助行回來，還沉浸在故宮、長城的回憶裡，武漢就發現新冠肺炎病毒，彼時以為武漢那麼大，沒啥好怕，不意短短幾個月，瘟神天女散花般，病毒擴散全球。總以為戰爭、瘟疫等大事件，是「歷史故事」，不會在我的人生裡上演。然而，疫情在台爆發後，我才想起小學時期，同學與鄰居皆因小兒麻痺病毒感染而不良於行，另一鄰居則因日本腦炎病毒感染過世，當年只知可憐，卻不懂得害怕。某日，與母親談及此，她說，那時最怕我們發燒，而大妹和小弟一感冒就高燒難退，她終日憂心重演鄰居的不幸事件，整晚無法入眠。
原本下午的抓週同樂，轉眼成了親友的掛念。母親來電關切，我請她安心，也讓她視訊看看小壽星。她活力充沛，四處爬，爬到圖書角，把姊姊的書一本一本抽出來玩，就當是抓週，抓了我期許中的物品。關掉視訊後，突然想起幾天前，母親特別交代，週歲這天，不要讓小孫女在地上爬，說是將來才好命。
將來？將來小孫女看了她姊姊的錄影檔，可能會咕嘟著嘴問起，為什麼姊姊可以抓週，有雞腿有生日蛋糕，為什麼她都沒有？思及此，又讓我想起去年的這一天，彼時值疫情高峰，媳婦清晨肚子痛，所幸前三天，依醫生建議計畫性生產，先做PCR，是陰性就進產房催生，否則，只能在急診室生產。期間，我天天對著小孫女說話，你要乖乖待在媽媽肚子裡，三天後才能出來。小孫女果真聽話，說三天就三天。
要準備中餐了。打開冰箱，魚肉供應一週沒問題，蔬菜，自家菜園隨時可採摘。日常餐色營養本就重視，可腦海裡卻閃過確診者在臉書貼的各種美食照及感謝文，月子餐似的滋補豐盛。「煮什麼」隱隱帶來壓力，頓時成了我這資深廚娘的大哉問。
傍晚，妹妹送來清冠一號水煎藥給媳婦和孫女服用。礙於一家人都是病毒嫌疑犯，我戴上口罩，收下藥，速速隔著自認安全的距離訴說煩躁。小壽星聞聲爬來，她姨婆伸出雙手，一遍又一遍喊著她的名字，卻也只能隔空抱抱。兒子抱起小壽星向姨婆招手，轉身找起耳溫槍，原來小壽星也發燒了。醫生說，一歲的鼻孔太小了，不必捅，確診無疑，都關一起，然後問起還有哪些人同住，需要幫忙叫外送嗎。
翌日，妹送來水果，送來母親燉的一鍋魚腥草雞，說是可以增強免疫力。也提醒我們三人在家要戴口罩，用餐要分食，以免其中有人染疫又被感染。我說好。心想，至此，免疫力強者，猶如頭戴金鐘罩，身穿鐵布衫，怕什麼，自在隨意吧。我把「月子餐」送到房門口，喊「吃飯囉〜」房門內傳來奔跑聲，然後是一聲又一聲「阿嬤〜」，喊得我眼睛都辣出水來。回到餐桌，幾縷寂寥油然而生，不久，頭頂的天花板傳來蹦跳聲，平日聽而不聞，此時，每一記聲響，在在令人安心。
居隔第三晚，餐間，突然一股熱流由腳底竄上，體溫節節上升。我說，該來的逃不掉，輪到我了。問起兒子和先生身體狀況。都說喉嚨有點怪怪的。飯後一起快篩，全都二條線，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怎麼辦？醫生勢必要說「全關在一起」。先生說，那就是不用關了。我歡呼，太好了，終於可以一家團圓了。
兒子通知媳婦可以下樓了。瞬間，孫女的嬉笑聲，喊叫聲，從樓梯間傳來。才三口，一群囚犯出牢籠般歡欣雷動。我向小孫女伸出雙手，她撲過來，看著我笑，興奮地在我懷裡上下跳動。全家圍坐飯桌，一如往常，卻像同在一艘船上，往風雨中前進。兒子對大孫女說，爸爸終於可以和你們一起睡覺了，好開心啊。大孫女緊緊抱著她爸爸，抱著阿公，又來抱我，然後說，阿嬤，我好想你。你想我多少？她張開雙手，說想我那麼多。我更多。我們對思念的丈量，從張開雙手，到爬上椅子比高度，再到一○一大樓的比喻，最後，她說她想我想到天空去了。媳婦則順勢說起小孫女也想念阿嬤，每次聽到阿嬤送飯菜到房間的聲音就急急爬到門口。
晚上，弟弟送來清冠一號。隔窗看見他下車，提了一大袋水煎藥放在門口。上車後倒車，車子略略前移又停住。不是說好離開，我再出門拿藥嗎？但見後車窗緩緩打開，露出一頭白髮，原來母親想念大家，一起過來。我說家裡若毒窟，示意關上車窗，離開後視訊以對。
母親那一頭白髮在緩緩上拉的車窗中，猶頻頻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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