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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何生亮／許茹芸男孩 － 2之1
圖◎徐至宏
◎何生亮 圖◎徐至宏
一切都因為許茹芸，你才決定入坑這齣綜藝實境秀。
初舞台播畢，王心凌一曲〈愛你〉立馬在網路掀起回憶殺，甜心教主一夕重新翻紅。其餘二十九位姊姊的暖身操還未結束呢，滿坑滿谷的「王心凌男孩」恰似颱風天的瘋狗浪不由分說將人淹埋，茫茫網海不論划到哪裡，推播影片就忙不迭晃到哪裡。
明明也有傳唱度高的代表作，但為了做自己，許茹芸挑了一首冷門歌〈現在該怎麼好〉。《歌劇魅影》般的驚悚氛圍，驟起驟降的旋律，融合神經質的唱腔，她一襲黑紗蕾絲墜尾禮服（儼然日本女星松隆子既視感）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不得不說是演唱會等級，令人驚豔的大秀，然而二十幾年鐵粉內心忍不住呢喃，假如她唱的是〈如果雲知道〉或〈獨角戲〉，苗頭壓根不會遜於王心凌吧。
她偏不要，這姊姊太有個性。誠如她二十歲發行第一張專輯《討好》，唱片文案提挈了八字真言：「感情節制，聲音放肆。」可惜節制的感情未讓她一炮而紅，可那虛中透實的柔嗓，早給1995年的無數隻耳蝸烙下共鳴。
隔年，唱片公司釋放了許茹芸唱腔中呼應的大眾苦情路線，感情賣力揮霍，聲音加倍放肆，總算讓年紀輕輕愛唱歌的女孩，一夜之間成為了音色強盜。
初初走紅那幾年，許茹芸有意無意拿她縹緲空靈的嗓音，唱著一首又一首澎湃激昂的悲情戀曲。主歌如泣如訴，到了副歌，攀上最高階的音色，一度迷離近乎破碎，邊緣化得肝腸寸斷，脆弱化得楚楚可憐，簡直像義無反顧用嘴巴咬著脆冰，那麼熱切那麼冷絕，又彷彿以舌尖之生弱去撥弄刀鋒的死堅。
有些歌手唱高音嘹亮尖細，聲威浩壯不害臊。許茹芸隸屬音色流，鮮少花腔伎倆，高音往往灌之以真氣，抓耳且不刺。有網友形容王菲的嗓子是冰塊，許茹芸是乾冰，太傳神的譬喻。假使音色可餐，許茹芸不外乎是「無骨雞柳」或「無錫排骨」，不油不膩，易咀嚼好入口，貪多也嚼得爛。
可能是未曾體驗拚了老命也紅不了的鬱悶，對名利消長置之度外，對網路聲量換算人氣錢途的匯率更不上心，在某些粉絲眼中，總覺得許茹芸的事業經營太佛系了。遑論在不製造話題就沒熱搜的實境秀不爭不搶，還不擅長飆高音、炸場子，等於零存在感，被分配到的鏡頭，恐怕是令人欷歔「一剪沒」。
但又如何，伯樂貴在稀，小嗓作派反合人脾胃。你雖也會哼幾句〈愛你〉，卻不是王心凌男孩，七年級前段班如你，是不折不扣的「許茹芸男孩」。整座青春期的荷爾蒙潮一波騷一波，壓抑著似懂非懂的愛情氣泡，其啟蒙其破滅，全部來自潤物細無聲的許茹芸。
張愛玲曾說，在都市裡長大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才真正看見了海，先在愛情小說裡體驗過愛情，才知道真正的愛。何止小說，你輩中人早在青春期的九○年代，便從一首首紅遍大街小巷的流行情歌，體驗過愛情裡的九死一生。
讀小學百無聊賴，天天跟隨廣播主持人的推播，聆聽四大天王、小虎隊、紅孩兒、林志穎、周華健、王傑、張信哲、萬芳。同儕們存零用錢去唱片行買心儀偶像的錄音帶，上課老不專心，對著偶像護貝卡發呆，課本偷壓著歌詞本，拿散發廉價人工香味的原子筆，在活頁紙謄抄一知半解的情感函數。放了學回到家，不認真做功課，一面吃點心一面把耳朵焊緊隨身聽，A面B面周而復始，把歌詞狠狠掐入腦窩，旋律一下，熟極而流背出來才鬆口氣。
中學時期，偶然看見電視廣告，一個纖細柔美的嗓音吟唱著：「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救命呀，心都碎了！那時候不懂得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對於蕩氣迴腸又千錘百鍊的愛情啟蒙，全部建築在副歌好聽的芸式情歌，那不過是一種假設性且促發性的早熟。
你記得這首〈淚海〉是中視黃金劇場《真愛一世情》的主題曲，林瑞陽和蕭薔主演。當紅的許茹芸也替瓊瑤八點檔《一簾幽夢》唱過兩個版本的主題曲，一首翻唱自蕭麗珠的同名曲，另一首是全新譜曲的〈我有一簾幽夢〉。每晚你被規訓在二樓書房練毛筆，心不在焉來回看錶，差不多了便藉故溜下樓，只為了復習一遍許茹芸的歌，兩分鐘左右，時差一般恍恍惚惚銘印在你此後半輩子的聽覺記憶。
若干年之後，無論男主女主或男配女配們，眼神都不再清澈，五官不再分明，肌膚也不再光滑，如同客廳牆角的老盆栽年復一年凋零失色，你多麼慶幸，唱片裡女歌手的聲音質感永遠甜亮如昔不會老去。
是女歌手最閃耀的全盛期，年少的你，又聽見了吐氣如蘭的聲腔吟唱另一首日後傳唱不墜的歌曲：「愛你的心我無處投遞╱如果可以飛簷走壁找到你╱愛的委屈不必澄清╱只要你將我抱緊」。你愛死了「飛簷走壁」這幾字，卻無從揣想愛一個人愛到心急如焚的癡狂。直到看了張艾嘉導演的電影《心動》，當金城武凝望一碧如洗的藍天，把壓抑不住的思念，蒙太奇成一格又一格無言的心情，瞬間讓你領悟了何謂「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每個思念過一秒╱每次呼喊過一秒╱只覺得生命不停燃燒」。
九○年代太多曠男怨女有太多的肺腑激情無處可訴，流行歌詞何妨這樣濫情，適以止痛療傷。約莫這時節，你已開始懂了愛情是怎樣酷似流年無常。原來愛情不只有雲淡風輕，更多時候是小心翼翼呵護不教它碎，無奈你愈不願讓某些東西魂飛魄散，它愈是草蛇灰線來測驗你的堅貞與卓絕。
1996年，頗富盛名的陳淑樺以專輯《生生世世》奪下第二座金曲獎最佳女歌手，同場入圍的尚有如日中天的王靖雯、葉蒨文、張清芳和蔡琴。同年，蘇慧倫唱出了青春甜美的代表作〈Lemon Tree〉和〈鴨子〉，另一頭，林憶蓮唱響了都會女子的魅惑金曲〈夜太黑〉，而辛曉琪則在前一、兩年發行了奠定療傷天后地位的〈領悟〉和〈味道〉。
其時的許茹芸，在眾多女歌手的激戰中脫穎而出。1996年，許茹芸發行第二張專輯《淚海》，迅速走紅，登上KTV排行榜，唱片公司乘勝追擊，替她在同年底發行第三張專輯《如果雲知道》，果不其然大暢銷。這一年可謂神仙打架，張惠妹發行了首張專輯《姊妹》，一下子爆紅，同時期另一名叱吒樂壇者叫李玟。
你記得當時媒體把三位歌姬合稱「九○年代末三大天后」，路線各有勝場，同儕間各自的偶像，差不多也是她們仨分庭抗禮，許茹芸美聲抒情，張惠妹活力四射，李玟青春洋派。想來年少幼稚得可笑，你妹是張惠妹粉絲，你是許茹芸粉絲，總在每週末的金曲龍虎榜、Channel V排行榜揭曉之際，各為其主互爭輸贏，還為了搶奪搖控器大打出手。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許茹芸和張惠妹為了打歌，同台張菲主持的「龍兄虎弟」。出道不久的張惠妹模樣清瘦，說話靦腆，許茹芸已發行第四張專輯《日光機場》，頂著一頭挑染過的蓬蓬層雲造形。兩人一度被媒體炒作有瑜亮情結，於是上節目互唱成名曲〈淚海〉和〈原來你什麼都不要〉打破傳言，雙雙憑藉高辨識度的唱腔，唱出了有別於原唱的韻味，都好聽極了。
唱片時代能火紅的歌手，一個個頭角崢嶸姿態鮮明，成名曲多，傳唱度高，蔚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即便睽違許久淡忘了，當前奏旋律猛然響起，隨隨便便也能哼唱幾句。
《日光機場》發行，你正值高中聯考，壓力山大，假日揪同學去小鎮唱片行，參加許茹芸簽唱會。第一次排隊給女歌手親筆簽名，拍了好多張照片，沖洗後珍藏在課桌透明軟墊板下，不料被傳統老派的班導師抓包，沒收，叨念一晌貪歡的考生盲目追星之愚蠢，之罪該萬死，不忘用各種沙文主義的父執論調批判女歌手的靡靡之音，以為如此可以逼人回頭是岸。但事實證明，壓抑過頭反而念念不忘，後來許茹芸存活在你不同載體的歌單中從未卸除。
九○年代唱片業風起雲湧，飛碟、寶麗金、滾石、上華，還有後來的豐華，群雄割據下，各擁叫好又叫座的天王天后。劉德華張學友黎明郭富城張信哲林志穎還有蘇慧倫齊豫無印良品。上華唱片在巔峰時期的殺手鐧則是「二王二后」：齊秦熊天平許茹芸許美靜，拜託，當時誰沒買過這些偶像的專輯。
現如今，四大天王相繼放下麥克風，轉戰影壇封帝。齊秦垂垂老矣。熊天平發了福結了婚，做生意去了。許美靜紅遍港台後為情所挫，疑似精神受創消聲滅跡，前兩年罕見登上綜藝節目高唱成名曲，聲情依舊，形影竟憔悴得引人傷懷。
千禧年後，許茹芸力圖轉型，嘗試擺脫苦情，連續幾張專輯叫好不叫座。後輩梁靜茹孫燕姿等新秀竄起，她沉寂無聞了好多年，只剩下偶爾在新聞版面的零星資訊，比如嫁作韓國婦，比如擔任金曲獎評審，比如加盟新東家，可那聲勢，遠無法與早期的她同日而語。有那麼一刻，你曾絕望以為許茹芸退隱江湖了，但她又似乎不曾遠去。
該段時日你夜復一夜曠日且廢時，握著iPod躺在床上耿耿不寐回顧著她不同時期的每一張專輯。無數經典歌曲賜予的衝擊，永遠像第一次聆聽那樣波瀾壯闊，永遠可以逼人在現實挫敗的愛情中起死回生。
從前對一個人有好感的時候，你會千方百計試探對方如何評論許茹芸，喜歡哪幾張專輯裡哪幾首歌曲。因為許茹芸所以你喜歡黃國倫左宏元季忠平陳珊妮潘協慶陳曉娟。喜歡〈看透〉大過〈討好〉。喜歡〈貓與鋼琴〉大過〈淚海〉。喜歡〈寄信人〉大過〈獨角戲〉。喜歡〈留低鎖匙〉大過〈突然想愛你〉。喜歡〈愛在黑夜〉大過〈日光機場〉。喜歡〈Ending〉大過〈我依然愛你〉。喜歡〈集郵簿子〉大過〈美夢成真〉。喜歡〈一直是晴天〉大過〈真愛無敵〉。喜歡〈愛不愛你都一樣〉大過〈難得好天氣〉。喜歡〈最難的是相遇〉大過〈我留下的一個生活〉。喜歡上華許茹芸大過百代許茹芸。喜歡幫許茹芸寫歌的許常德大過幫許茹芸寫歌的林夕。林夕很神無誤，卻不知道為何神到莫名進入不了許茹芸的音核。
然而你們終究用生命實踐了情歌的虛妄，體驗了一千種甜蜜蜜和一萬種冷酷刑，望梅止渴過，作繭自縛過。流行情歌未曾理直氣壯道破的潛台詞便是，人不可能永遠活得天地悠悠，山河無缺。人會變胖，會變醜，心也會痛，會空洞，會無條件立地成魔。山盟海誓敵不過每一次欲望來襲所導致的割地賠款。你們勢必從局外人過渡成曲中人，再從曲中人淡出冷漠決絕，學會長大，學著看開，待惘然為無物，視枉然成必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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