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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哥單人旅行

2007/09/13 06:00

領受這微笑的洗禮,待久了也能襲染一絲靜謐與安詳。

◎王若瑜

1

一睜開眼,日光就像刺青一般布滿房間。

昨晚未拉上的窗簾輕輕飄動,窗外是一片陽光大好,把木質地板烘得溫暖焦脆,我在甜筒似的房間,金黃燦爛,卻不願醒來。

五天四夜的單人旅行,在吳哥的城與廟,一個人在遺址裡來往穿梭,取景調焦,累了一天回旅館理應倒頭就睡,然而我總是失眠,非得走上長長一段路到最近的簡陋網咖打一兩通電話給你才能安心入夢。

而每天的問話都是一樣的,問你做什麼,你就回答「沒幹嘛啊讀書看論文啊,對了還有下了一點雨,好舒服。下午睡著了一下。」像這樣子的對話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聽不膩,彷彿只是需要你的聲音,確認你的存在,然後世界就不會崩塌,洪水不會來訪,日子可以一直這麼過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在台灣各縣市走訪過的旅館嗎?

台灣的北和南根本是一張薄膜隔起來的兩個世界。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從自己家出發,拎好一天份的衣物搭車北上或南下,瞞著家人折衷地選了還沒去過的城市,見面後第一件事就找當晚下榻的旅館,除了簡潔明淨之外總沒有太多奢求。

然後奢侈的一天就這麼開始了:行走、覓食、美術館、談天說地、拍照留念。這些一般人看似唾手可得的家常生活,對異端族類來說卻顯得相對困難啊,我們在時光倉庫裡東挪西挪,在日曆紙上圈畫出假期,好不容易埋下隱密的記號後,才得以換取異地晃蕩的一天。而這一天,往往以旅館做為最後的句點。

而也有這樣的時候,我們佯裝暫且結伴同行的友人,櫃台拿了鑰匙一臉不在意地搭電梯,在電梯裡才鬆懈方才緊繃的情緒,幾乎大笑出聲,「唉呀怎麼這麼像偷情?」「我們本來就是來偷情的啊!」

我們都喜歡的電影《花樣年華》裡,周慕雲和蘇麗珍也常住旅館2046的房間,他們也偷情嗎?或許是,只是若有似無罷。

我最喜歡電影裡復古而具六○年代氣息的花花壁紙,男人抽煙寫作,女人款款踱步上樓的畫面。僵硬挺直的領口,腰身剪裁節制壓抑,男女的熱情只能渲染在顏色上頭,翻飛的酒紅色大片窗帘,飄啊飄,旗袍的紅,一簇簇開放,紅得令人傷感卻無法逾矩,而時節一過,就像殘花情深意重地凋謝,無法衝破任何一種禁忌。

這是時代裡狹窄的相遇吧。

王家衛鏡位流轉,到處是逼仄的樓梯間,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細細碎碎的石梯、門縫,天花板壓得低低的報館、酒店、餐廳,最後來到賣麵攤子。下雨了,女人提著溫杯,想躲,男人沒帶傘,折回,終於避無可避。

2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六○年代是一種無法體現的鄉愁,消費電影的同時我們試圖用虛擬的胃消化六○年代的氛圍,這是影評家的說法,然而我說,我們是試圖在瞬息萬變的現代裡抓住那麼一絲不變,關於電影,或者關於愛情。

不變的愛情,不變的祕密,不變的又祕密又壓抑的愛。

親愛的S,這是我在這篇文章中第一次提及你,因為只有你知道,在眾人虛擬的胃之外,我和你還另有一個胃袋,具體地消化著因祕密而帶來的難堪,而這難堪甚至也是避無可避的。因為我和你同樣是一組對倒的郵票,是吳哥寺美麗清澈的湖面倒影,只是有些時候,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懂。

就像一部電影不是人人喜歡。

於是只好在旅館、在雨中的巷子口、在無人知曉的空間默默演練著偷情,在眾人面前演練迴避。

空間的狹窄擠壓出了甜蜜而緩慢的時間感。

時間屬於最難捉摸又最易消逝的事物;無形無色,像信仰難以檢驗又如許真實,而屬於那個年代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花花的洛可可裝飾風格消失,梳著油頭的男人消失,旗袍女子、語言消失,氣味飄零,含蓄的愛和出軌的恐懼,統統消失了,像一口呼出去的煙圈。

只剩下具體的空間可供追尋。

於是我來,一個人。在夏季暴雨的時刻來為吳哥寫生,用相機拓印寺廟、遠古的文明、流動的歷史想像,趕在世界崩塌之前,趕赴一場古文明的盛宴。

你知道,我們不能偷取時間,我們只能來,在空間偷渡想像,在想像中讓祕密寄生,一把泥土一把青草一把眼淚,使祕密祕密消失。

3

今早我戴上耳機一個人出發。

從沒有你的旅館離開,去看小吳哥知名的日出。

隨身聽裡有女人歌唱,外頭的街光昏暗,酒店大廳依舊懶洋洋地維持運作,開門小弟是一個高棉男子,咖啡褐的肌膚,笑起來一口森白齒牙。每回進出門,他便勾勒起嘴角揚出笑臉,用不標準的中文對著你說:玩得開心。

親愛的S,這幾天在大小吳哥裡行走,我偶爾也瞧見一些當地男女。總覺得擦肩而過每個高棉人的微笑,都像極巴揚寺中闍耶跋摩七世的佛頭寺塔,當地導遊稱之為四面佛的龐大頭座。

那麼這到底是歷史還是偶然呢?

高棉人身上有沒有一種基因能將原始官能的欲望騷動,靜定成永恆的微笑?

有沒有?

倘若只有這古老而長遠的民族有那樣一種釋然的微笑。那麼我們來,來領受這微笑的洗禮,待久了也能襲染一絲靜謐與安詳?

於是我揣想,這也是周慕雲來的目的嗎?

周慕雲把祕密填進的樹洞,是小吳哥最高,也最不起眼的地方,一個小巧而圓形的洞就鑲在石壁上,既可能是內戰所留下的彈孔,也是紅高棉時期歷史的傷口。傷口太深太沉重了,以致於輕如鴻毛的祕密,談吐間有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我也循著周慕雲的足跡,在混攪了一千多年歷史的清晨空氣中爬上吳哥窟最高的塔頂,象徵宇宙中心的須彌山(Meru),階梯陡峭幾近垂直,攀爬的過程中必須手腳並用,專心而致意,因著這不僅是對信徒最嚴峻的考驗,也是對虔敬之心的絕對要求。

那麼愛情果然像宗教一樣,在朝聖的過程中不可輕忽,絕對嚴謹。在每個交錯的環節緊緊握著對人、對神的信仰之情。

親愛的S,一個男人跟女人的愛要有多祕密而艱困,才需要抵達這麼一個顛沛流離而始終屹立不搖的地方來證明?

小吳哥在晨曦裡站著,我望向它矗立的背脊,感受它肅穆莊嚴的眼神。然而我也看見它的漸變與毀壞,蝙蝠在室內留下屎溺,偶爾飛出飛進,在緩慢而無聲的崩塌中交織死亡的小調。

所以我來,來證明一種畸形而壓抑的愛,在人世間尚且有它孤獨的夢,有它璀璨花樣的時光,有它歷史的呢喃。

小吳哥是吳哥王朝唯一面西的廟宇。

旭日東升的微亮時刻,整座小吳哥像掉進水溶溶的落日之中,暈染一片血色如傷。這樣異質的建築方位,使我想起每每與你在陌生城市行走,雙手彼此交握的瞬間,那樣引人側目的眼光。

那目光如果有顏色,應當就是紅色吧,流血成了生命中做畫的原料,畫出一個再一個的女人原型。我塗抹,期待在吳哥的晨光中受光,在吳哥淡暖的緋紅畫布中誕生。

我來,來親眼瞧見受傷的文明,照見移植至電影中花樣又凋萎的紅,如摩西分隔紅海,是一種包圍裡的出走,一種生命不得不的離開。

親愛的S,東方已經完全大白。有時候我希望我們的愛,平淡透明,家常如水。但不知怎地我們總是痛。吳哥寺在光的照耀下恢復了它的原貌,清晰可辨,就像我和你在路上、在城市、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被輕易地識別,如同坐上一把油漆未乾的長椅,滲透了記號,有了光照之下的羞赧,像日曜中吳哥寺栩栩的毀壞。

闍耶跋摩七世的微笑,灌頂了每個高棉後世男女。

每個時代都有相似的一張臉,高棉人,闍耶跋摩七世。周慕雲皺緊的眉頭,我。每個時代也自有它的缺憾。

三十二歲華人第三代、膚色黝黑的導遊告訴我,張曼玉當初也來,來這裡拍同樣一場戲,戲一拍完,王家衛就剪掉了。

我在陽光大好的小吳哥望著曾經被塞滿樹草的祕密之洞,心底想著那段被剪掉的底片,想著這趟旅程沒有你,就像周慕雲的單人旅行,沒有你,我的花樣年華就不完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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