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謝旭昇／空人手記

◎謝旭昇

◎謝旭昇

我坐在一張緊貼著窗的桌子，重新開始寫字。很奇怪，窗是黑色的，像眼前的這些字：「●●●，●●●●」。會不會所有的字，根本就是透明的。以前用紙張寫的字，影印起來，收在櫃子裡也將和櫃子一同腐朽；現在用電腦軟體寫字，這些電子格式也終將不適用，或說，電腦的概念也將不復存在，它會慢慢在膨脹的宇宙中膨脹，在每個所占據的空間單位中逐漸稀薄，最終什麼也不剩。

所以我對這些文字已經沒有什麼感覺。或說我想要有所感覺，但一這樣想，這些文字便愈來愈沉重，最後變成和桌前這扇窗同樣黑糊糊的一塊。但有些質地，仍然吸引著我，像是筆頭的炭畫上並貼覆在粗糙的紙上，如果不問意義，一個形象的世界於焉誕生，也代表著能被抹除，就像這個世界。意義並不能被抹除，所以意義不在這裡。間斷但連續的聲響也有類似的吸引，像現在，寫字的敲擊聲吸引著我繼續動著手指，我還沒思考到那裡手指就已先鍵入，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我們高喊：「我們都是有所選擇的。」或者：「關鍵在於你如何選擇。」「選擇決定了你的一生。」我想說，不，你的一生決定了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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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看向窗，或說我根本沒有想到要這樣，就透過窗看見三個日本人，從黃色的計程車下來，這扇窗此刻變成鮮黃色的。其中一個帶頭的，看起來熟門熟路，身上的穿著和另外兩個手拎著西裝的相形隨意，邊講話邊走進一家會員制俱樂部。那家俱樂部從上面看、正面看，還是後面看，或從門前看，就像一間普通的民房。但在夜晚那扇門便閃上紫色的內嵌燈。很多人會念成「崁」，我的媽呀。當我才這樣想時，三個日本人就走了出來，搭上計程車離開了，可能和剛剛是同一台車，也可能不是，我因為分心沒有注意清楚。但當我跟別人講述這件事時，我可能會說成同一台車，或是完全可能說成另一台車，而毫不羞赧我說著根本就不那麼確定的事，講述的當下也對此毫無意識；只有在事後，我可能會想一頭撞牆，或打開黑色的窗，讓風吹進來，忘記這些事情。

我從窗爬下去，走到海邊，夕陽剛剛下沉，其實就是上升。所以白天和黑夜，只會對窗有所差別。我找塊堤石坐下，同時看著無邊際的海和終到盡頭的海浪，令我想將自己分成兩塊。這時候我不用像一些作家假裝說「我們」，我就說「我」。我要看著那些沒有邊際才能繼續下去，坐在一張緊貼著窗的桌子，重新開始寫字。但我知道，海浪已經觸摸到我的臉龐，那隻花白破碎的手掌不斷上升，能夠觸摸但無法被觸摸，也就無法將它扒開。它不僅觸摸臉龐，還穿透臉龐，觸摸每一座每一天都更鬆動的齒根，但我不能這樣想，一旦我這樣想，窗就變成白色的，我是說，白色，比黑色的窗更難以理解。不為自己找到一條理解的路徑，是無法繼續下去的，而最好的理解就是無邊際，或說沒有，或說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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